浮世喧中的旧痕

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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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路过

音乐：网络

都市的声浪，

像煮沸了的牛奶锅，噗噗地顶着盖子，

溢得到处都是黏腻腻的白沫子。

远处的爵士乐，夹着人声的嗡鸣，

一波一波涌上来，是这浮世的背景音。

人们挤在里头，

跳着，笑着，仿佛要用这虚张声势的热闹，

把心底那片荒芜严严实实地盖住。

然而，越是喧腾鼎沸，

心却像沉在井底的石头，冰凉，寂静，

无可救药地往下坠，

直坠到那片旧日的光影里去——

那株灼灼其华的桃花树下，

她立着，穿着月白缎子旗袍，

滚着细细的灰鼠边，眼风扫过来，

水波潋滟，是春天最初萌动的那点暖意，

也是日后无尽寒凉的引子。

偏偏是在这锣鼓喧天的当口，

人总爱翻检那些蒙了尘的触觉。

哪里是简单的旧物？

分明是浸了蜜的砒霜，

藏在记忆最幽暗的抽屉深处。

那是什么滋味？

是压在箱底那方素帕，

绣着缠枝莲，指尖拂过，

仿佛还洇着她当年染指甲的凤仙花汁子，

一点甜腥的旧香，

幽幽地钻进鼻孔，带着点陈腐的诱惑。

又或是她笑起来颊上那个小小的涡，

盛满了醉人的酒意，如今在记忆里模糊了，

却化作一种尖锐的甜腻，细细地啃噬着心尖。

最要命的，还是那晚，

电灯罩子积了灰，光线昏黄如蔫了的海棠，

她腕子上笼着只玻璃翠镯子，

凉浸浸地贴着他的指尖，

罗带将解未解之际，那滑腻温软的触感，

像烙铁，“嗤”地一声烫在灵魂的皮肉上。

如今隔着岁月的烟尘，

那感觉竟变成一种渺茫的酥麻和钝痛，

在夜半醒转的虚空里，如同冰冷的蛇信，

咝咝地游走，吐着诱惑与绝望的毒液。

人间的苦楚，

大半是自己亲手调制的毒药。

情爱这回事，

总是在失去后才咂摸出那点珍贵的滋味，

而那未曾餍足的诱惑，更是蚀骨的鸩毒。

它像个幽灵，在空谷里游荡，

你分明嗅到暗香浮动，似有还无，

待伸出手去，只触到冰冷的石壁，

徒留一身无由的燥热和巨大的空虚，

袅袅不绝，蚀骨焚心。

从前她眼波横过来，丝丝缕缕，

缠得人透不过气，那时只道是寻常风景，

浑然不觉底下暗流汹涌；

那欲启未启的樱唇，凑在耳边吐出的兰息，

字字句句都像淬了蜜的钩子，

也是在音讯断绝后，

才品出其中的杀伐决断；

寻常巷弄里擦身而过，

她旗袍下摆扫过他手背，那一点微痒，

竟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

陡然变成惊心动魄的撩拨。

如今回想，心像个提线木偶，

被无形的丝悬吊着，晃晃悠悠，

那丝线的另一端，

就系在她遗落的那只珐琅胭脂盒里，

沉甸甸地坠下去，

耳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敲打着未竟的欢愉和未解的谜题——

那是迟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叩问。

光阴这个老练又冷酷的匠人，

同时也是个高明的诱惑者。

它慢条斯理地将鲜活的记忆焙干，

制成脆弱易碎的标本，

更将那未曾得到的滋味、未曾探入的秘境，

熬煮得愈发浓稠诡艳。

人们巴巴地盼着重逢，

盼着续写那半途而废的戏码，

解开那悬而未决的谜——

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徒劳。

那影子化作水墨画里的远山，

隔着迷蒙的雾气，轮廓模糊，

反而平添几分妖娆难测的魅惑。

你忍不住伸出手去，

那影子便活了过来，成了雾里的花妖，

回眸一笑，

罗带轻分，露出一点雪白的颈子，

转眼又隐入更深的黑暗，

只留下胸腔里一团焦灼的野火，熊熊燃烧，

把仅存的理智煅烧成灰白色的余烬。

窗外，

人潮依旧汹涌，市声喧嚣如浪。

而我这方寸之地，

却像困在她旧日闺房外的回廊深处。

隔着一扇雕花木格的窗，

看外面红尘万丈，车水马龙，

竟都成了她残留的衣香鬓影的背景板。

窗内，檀香已冷；窗外，春意正浓。

那些被遗忘的触感，被深埋的诱惑，

被时光发酵得面目全非的未解之谜……

都化作檐角滴落的冷雨，嗒、嗒、嗒，

敲在冰凉的石阶上，

也敲在心版那层薄薄的、

早已不堪重负的旧痂上，

汇成一股幽咽的暗流，

无声地诉说着迟暮的悔意与焚身的妄念——

那是永远寄不出的挂号信。

光阴教人最痛彻的一课，并非失去。

而是它执拗地将温存的过往细细煨煮，

更将那未曾采撷的禁果，

熬成一盏蚀魂销骨的毒酿。

当初是何等笃信，

那禁苑的门扉终将为自己洞开；

待到后来才恍然，

有些门，只在惊鸿一瞥的刹那虚掩着，

待你鼓足勇气举步，

它便轰然阖上，严丝合缝，

从此只余门缝里漏出的一缕异香，

丝丝缕缕，缭绕终生，

诱你成狂，也判你无期徒刑。

我们侧耳倾听回响，

岂知那声音在启唇的刹那，

已消散于浩浩长风；

我们指尖轻抚记忆的残片，

所触及的，不过是时光筛下的、

一粒粒微凉而尖锐的尘埃，扎得人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