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团往事

十八子

玉梅探亲

一九七一年新年刚过，河套的雪下了好几茬，西北风刮的呜呜，气温下降到零下二十多度。我正靠在被上织毛衣，宿舍火炉上烧的水冒着热气，窗户被风刮得哗哗响，林玉梅推门进来时带了股子寒气，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白格纸片，身体好像有点发抖！

"电报。"她声音像浸了冰，睫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司玉敏凑过去时碰翻了搪瓷缸，红糖水在炕席上洇出暗红的印子。电报上的字刺得人眼睛发疼："父病重住院速回"，右下角的天津电报局戳子红红的，像道没结好的疤。

刘淑芬最先反应过来，伸手去拉玉梅的胳膊："别急，咱去找指导员请假。"可话虽这么说，她指尖都在发抖。我们四个天津姑娘去年刚到兵团，满打满算才九个月，兵团规定三年才能探亲，这事就像刻在树皮上的规矩，谁也没敢想过破例。

玉梅突然蹲下来哭，围巾滑到地上也不管。她哭起来没声，肩膀一抽一抽的，看得人心里发紧。我想起上个月她偷偷在煤油灯底下给家里写信，说这里的土豆炖白菜总挺好吃，让家里人别挂念她，说梦见妈妈在海河边晾被子，阳光把被面晒得暖暖的。现在她爸爸病重，怕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

"我去找指导员！"我把毛线往炕上一扔，棉鞋没提好就往外跑。司玉敏在身后喊："哎，你围巾——"话音被风卷走了，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连部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时，连长和指导员正围着铁皮炉子烤火，茶缸子腾起的热气在玻璃上凝出雾花。

"报告！"我喘得厉害，连长搁在桌上的旱烟抖了抖，烟灰簌簌落在账本上。听完来意，他浓眉一拧，把茶缸子往桌上一墩："不行。兵团有兵团的规矩，才来多久就想家？都这么娇气还怎么扎根边疆、屯垦戍边？"

玉梅不知什么时候跟来了，此刻突然扑到桌前，围巾还拖在地上："连长，我爸要是...要是见不着我，怕是要..."话没说完就哽咽起来，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电报上，把"速回"两个字洇成了深蓝色的疤。指导员赶紧递过去搪瓷缸，水温了温她的手："先回去等着，我们跟团里请示请示。"

回到宿舍时，刘淑芬正往炉子里添煤，火舌"哄"地窜起来。司玉敏坐在炕沿上替玉梅收拾包袱，其实也没什么可带的，半块没舍得用的香胰子，还有上个月发的几斤全国粮票。玉梅盯着窗台上结的冰花发呆，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排长推门进来时带了股冷风，棉帽子上的狗皮耳朵还滴着水。

"听说你爸病了？"排长搓着冻红的手，说话直冒白气，"别急，我刚跟连长磨了半天，指导员正往团部打电话呢。"他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去年我娘生病，团里特批过探亲假，你这情况特殊，准能成。"

等待的时间长得像熬一锅糊糊，火炕上的钟表走得磕磕绊绊。直到指导员和排长一起进来，指导员脸上带着笑，棉袄扣子没扣好，显然是跑着来的："小林啊，别哭了，团里特批你半个月假，赶紧收拾收拾，马车在外面等着呢。"

玉梅猛地站起来，差点撞翻煤油灯。司玉敏哇地哭出声，刘淑芬转身抹了把眼睛，却笑着推玉梅："快收拾行李啊，别让马车等着。"我看见玉梅的手在抖，连绑行李的背包带都系不好，便过去帮她，摸到她袖口磨出的毛边，想起我们第一次坐火车来内蒙兵团，她把妈妈塞给她的炒花生分给大家，自己只留了三颗。

马车夫老郭头在门外吆喝，辕马喷着白气。玉梅抱着包袱站在门口，突然转身给我们鞠了个躬："等我回来给你们带十八街麻花。"刘淑芬上前抱住她，闷声说："到了写信，报个平安。"司玉敏往她兜里塞了块水果糖，是过年时发的，她一直没舍得吃。

马车轱辘碾过雪地，吱呀声渐渐远去。我望着玉梅裹着灰棉袄的背影，突然发现刘淑芬在抹眼泪。她盯着远处的树林，轻声说："我爹去年秋天摔了腿，也不知道现在能下地不..."司玉敏过去搂住她的肩，三个人挤在门框上，看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道金线。

后来我们才知道，指导员为了玉梅的假，在团部办公室蹲了两个小时，排长把自己攒的探亲假名额让了出来。那年春天来得格外早，玉梅回来时带了半袋炸糕，说是她妈妈连夜炸的，还没凉透。她说起在临河火车站等车时，看见机务连的卡车喷着黑烟进站，说起火车过黄河时，冰面开裂的声音像打雷，说起推开家门那一刻，妈妈愣在那半天没缓过来劲来，后来抱着她哭了起来。她爸爸看见玉梅回天津探亲，他病情一下好了起来，时不时的靠在床头笑，床头玻璃瓶里插着支从医院折的迎春花。

而我永远记得那个清晨，当玉梅坐上马车离开时，雪地上留下的车辙印子，在阳光里慢慢化出细流，就像那些看似坚硬的规矩，终究抵不过人心的温热。北疆的春天，原来早就藏在指导员没扣好的棉袄里，藏在排长让出来的探亲假里，藏在我们互相抱着哭时，彼此传递的体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