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记

玉鹿生花

　　俞明站在私立育英中学的校门口，看着豪车一辆接一辆驶入。清晨七点半，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二十分钟，向每一位送孩子上学的家长鞠躬问好。这是他每天的必修课——校长称之为"服务意识的体现"。

"俞老师！"一辆黑色奔驰停下，车窗降下，露出林太太妆容精致的脸，"我家小杰昨晚作业写到一点，你们布置得太多了！"

俞明弯下腰，保持着职业微笑："林太太，小杰的作业量和其他同学是一样的。可能是他下午的补习班..."

"你什么意思？"林太太的声音立刻拔高了八度，"你是说我儿子能力不行？你知道我们一年交多少学费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俞明的后背开始冒汗。

"俞老师！"校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怎么回事？"

俞明转身，看见校长王立群快步走来，脸上堆满笑容："林太太，早上好！有什么问题我们到办公室谈，别在校门口影响不好。"

林太太冷哼一声，升起车窗扬长而去。王校长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他压低声音对俞明说："第八次了！这个月第八次家长投诉！你能不能有点长进？"

俞明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下头："对不起，校长。"

"放学后到我办公室来。"王校长撂下这句话，转身去迎接另一位开保时捷的家长。

俞明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领带。这是他在这所私立学校工作的第六年，三十八岁的年纪，已经能看到头顶稀疏的头发。当初从公立学校跳槽时，他以为更高的薪水能改善生活，没想到换来的是24小时待命的服务生身份。

教室里，学生们陆续就座。俞明翻开课本，开始讲解《岳阳楼记》。这是他最喜欢的古文之一，每次讲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时，他都会感到一丝羞愧——现在的他，既不能忧天下，甚至连自己的尊严都保不住。

"老师，这句话什么意思啊？"一个学生举手问道。

俞明正要解释，教室门被推开。教务主任探头进来："俞老师，打扰一下。张董事长来了，想看看他儿子的上课情况。"

俞明点点头，看着教务主任身后那位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大摇大摆走进教室，直接坐在了最后一排。张董事长的儿子——张小伟立刻挺直了腰板，装模作样地记着笔记。

课间操时，俞明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王校长正在泡茶，头也不抬地说："张董事长对你不太满意，说你讲课太死板，不能激发学生兴趣。"

"我..."

"下周有教育局领导来听课，你准备一节公开课。记住，要活泼，要有互动，最好能用上多媒体。"王校长递给他一份文件，"这是教学大纲，按这个来。"

俞明翻开文件，发现所谓的"教学大纲"其实是某教育集团推广的新式教学法广告。"校长，这和我们教材不匹配..."

"让你用就用！"王校长不耐烦地挥手，"家长喜欢这个。对了，明天林太太约了心理咨询师来学校，你陪一下。"

"可我明天上午有课..."

"让李老师代课。"王校长终于抬起头，"俞明，你要搞清楚，在这所学校，家长和学生才是我们的客户。没有他们，就没有你的工资。"

俞明默默退出办公室。走廊上，他遇到了英语组的小林老师，对方也是一脸疲惫："又被训了？"

"嗯。"俞明苦笑，"明天还要陪林太太的心理咨询师。"

"她家那个'小皇帝'确实需要心理咨询。"小林压低声音，"上周把我手机摔了，林太太还说是我没放好。"

两人相视苦笑。这种对话几乎每天都会在教师办公室上演，但出了门，每个人都得戴上微笑面具，扮演"教育服务者"的角色。

放学后，俞明照例在校门口送走学生和家长。最后一辆车离开时，天已经黑了。他回到办公室，发现王校长正在等他。

"出大事了。"王校长脸色阴沉，"教育局抽查考试，我们学校平均分比去年降了五分。董事会很不满。"

俞明松了口气："这次题目确实偏难，全市平均分都..."

"这不是重点！"王校长打断他，"重点是李家——就是那个捐了图书馆的李家，他儿子考砸了。李董事长刚才打电话，说如果我们不能'妥善处理'，明年捐款就转去实验中学。"

俞明突然明白了校长的意思，血液仿佛凝固了："您是说..."

"把李家孩子的分数调高十五分。"王校长轻描淡写地说，"还有几个重要家长的孩子，名单在这里。"

俞明看着那张纸，手开始发抖："这是作弊..."

"别说得这么难听。"王校长拍拍他的肩，"私立学校的生存之道你不懂吗？家长满意，学校才能办下去。你只要改一下分数表，很简单。"

"我做不到。"俞明抬起头，六年来第一次直视校长的眼睛，"这是底线。"

王校长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俞明，你想清楚。你房贷还清了吗？女儿上初中要交择校费了吧？"

"对不起，校长。"俞明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我可以辞职。"

"辞职？"王校长冷笑一声，"你被开除了。现在，收拾东西走人。"

走出校门时，俞明才发现自己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夜风吹来，他打了个寒颤。手机响了，是妻子林雯："今晚加班吗？女儿等你检查作业呢。"

"我...马上回来。"俞明挂断电话，站在公交站台，突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家人。

接下来的两周，俞明过着双重生活。每天早上他依然穿上西装出门，却不再去学校。他会在市图书馆一坐一整天，或者漫无目的地在公园长椅上发呆。下午"放学"时间，他会准时出现在家附近的超市，买些菜回家，假装一切如常。

直到第三个星期，林雯在晚饭时问："你们学校最近不忙吗？这么准时下班。"

"嗯，课都上完了。"俞明低头扒饭，不敢看妻子的眼睛。

"那正好，周末去看看爸妈吧，他们念叨想外孙女了。"

俞明点点头，喉咙发紧。他的储蓄只够支撑两个月房贷，失业金申请还没批下来。每天晚上躺在床上，他都会盯着天花板，想象各种可怕的未来场景。

周六早晨，一家人正准备出门时，门铃响了。站在门外的是陈女士——俞明曾经的学生家长。

"俞老师，真的是您！"陈女士惊喜地说，"我去学校找您，他们说你离职了。"

俞明僵硬地笑了笑："是的，最近..."

"太好了！"陈女士的话让俞明愣住了，"我正想找您合作。还记得您教我女儿时用的那种教学方法吗？她现在在重点高中，语文一直是年级前五！"

俞明隐约记得那个安静的女孩，总是坐在教室角落，但作文写得特别好。

"我和几个家长想办个小型教育工作室，专门针对不适应传统教学的孩子。"陈女士热情地说，"我们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老师，您愿意加入吗？"

林雯端着茶走过来，听到这番话，眼睛亮了起来。送走陈女士后，她握住俞明的手："为什么不早说离职的事？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那天晚上，俞明第一次向妻子坦白了被开除的经过。出乎意料，林雯没有责怪他："我早就觉得你在那学校不开心。还记得你刚当老师时的样子吗？眼睛里有光。"

第二天，俞明翻出了积满灰尘的教学笔记。在最后一页，他发现了十几张学生写给他的卡片："谢谢老师教我写诗"、"您是我遇到过最好的语文老师"...字迹稚嫩却真诚。

一滴泪水落在纸页上。俞明突然明白自己这些年丢失了什么——不仅是尊严，还有最初对教育的热爱。

一周后，俞明和陈女士见了面。工作室选址在一栋老式公寓的二层，阳光透过落地窗洒满房间。

"我们不想做成补习班。"陈女士说，"而是真正因材施教的地方。您来设计课程，我来负责运营。"

俞明环顾这个空荡荡的房间，突然看到了无限可能。没有校长的呵斥，没有家长的刁难，只有他和学生，以及他们共同热爱的文字。

三个月后，"启明教育"正式开业。第一批学生只有五人，都是传统教育中的"问题学生"。俞明为他们每个人量身定制了学习计划：让注意力缺陷的孩子通过戏剧学古文，让阅读障碍的学生先听音频再读文字...

又过了半年，工作室的学生增加到二十人。俞明不再需要为房贷发愁，更重要的是，他重新找回了那份久违的成就感。

一天下课，陈女士兴奋地告诉他："市报想采访我们！说我们的教育模式很有创新性。"

俞明笑着摇头："不必了。教育不是作秀，是静待花开的过程。"

窗外，初夏的阳光正好。俞明想起《岳阳楼记》里的那句话——"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终于明白，真正的教育者，首先要守护的是自己的教育初心。失业不是终点，而是一个找回自我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