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文品读赏析881：宋 李清照 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

邹红兵

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

宋 李清照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译文：

春天已到长门宫，春草青青，梅花才绽开一点点，尚未均匀开遍。取出笼中碧云茶，碾碎的末儿玉一样晶莹，想留住清晨的好梦，咂一口，惊破了一杯碧绿的春景。

层层的花影掩映着重重的门户，疏疏的帘幕透进淡淡的月影，多么美好的黄昏啊。已经是两年三次辜负了春神，归来吧，说什么也要好好品味今年春天的温馨。

注释：

小重山：词牌名。又名“小重山令”。《金奁集》入“双调”。唐人例用以写“宫怨”，故其调悲。此词五十八字，前后片各四平韵。

“长门”句：此句是用五代薛昭蕴同调词之成句。长门，西汉时期的宫殿名。汉武帝的陈皇后因妒失宠，打入长门宫。西汉司马相如有《长门赋序》：“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这里以“长门”意指女主人公冷寂孤独的住所。

些子：一些，少许。宋蔡士裕《金缕曲》：“著些子，更奇妙。”宋柳永《洞仙歌》：“似觉些子轻孤，早恁背人沾酒。”破：绽开，开放，吐艳。

碧云：指茶团、茶饼。宋代的茶叶大都制成团状，饮用时要碾碎再煮。此处以茶叶之颜色指代茶饼，亦可理解为茶笼上雕饰的花纹。

笼碾：两种碾茶用具，这里作为动词用，指把茶团放在各种器皿中碾碎。笼，贮茶之具。《乐府雅词》作“龙”。

玉成尘：把茶团碾得细如粉尘。这里“玉”字呼应“碧”字，亦谓茶之名贵。黄庭坚《催公静碾茶诗》：“睡魔正仰茶料理，急遣溪童碾玉尘”，其中的“碾玉尘”与此词“碾玉成尘”意同。宋时崇尚团茶，即将茶叶调和香料压制成团状，用时再碾碎，故称“碾玉”。

留晓梦：还留恋和陶醉在拂晓时分做的好梦中。晓，《乐府雅词》《历代诗余》作“晚”。

惊破：形容一下子清醒过来。

一瓯（ōu）春：犹一瓯春茶之省称。指一盂茶。瓯，指饮料容器。李煜《渔父》词：“花满渚，酒满瓯。”春，指茶。黄庭坚《踏莎行》：“碾破春风，香凝午帐”，其中的“春”，即指茶。以春字暗喻茶水，含蕴变得丰富。春茶，春醪，春水，春花，春情，春天的一切美好之物，均含在面前这一瓯浓液之中。春，《历代诗余》作“云”；一瓯春，《乐府雅词》作“一溪云”。

花：指上片所言之江梅。压：形容花影层层叠叠。重门：一层一层的门。

疏帘：指有雕饰的帷帘。

二年三度：指第一年的春天到第三年的初春，就时间而言是两年或两年多，就逢春次数而言则是三次。东君：原为《楚辞·九歌》篇名，以东君为日神，后演变为春神。词中指美好的春光。

著意：即着意，用心的意思，犹《楚辞·九辨》：“惟著意而得之”之调。

词牌解析：

一、词牌详解

《小重山》为宋词常见词牌，又名《小重山令》《小冲山》等。此调最早见于晚唐五代词，多写闺情、离愁，风格偏婉约。李清照此作以春景抒怀，符合词牌传统特质。

二、正体词牌格律（以李清照词为例）

格式：双调五十八字，上下片各四句三平韵

上片：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

⊙仄平平⊙仄平（韵），⊙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平⊙仄仄平平（韵），⊙⊙仄，⊙仄仄平平（韵）。

下片：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

⊙仄仄平平（韵），⊙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平⊙仄仄平平（韵），⊙⊙仄，⊙仄仄平平（韵）。

说明：

“⊙”表示可平可仄，“平”“仄”为固定平仄，“韵”指押平声韵。

此词牌格律规整，上下片结构对称，适合铺陈细腻情感，李清照词中“春草青”“一瓯春”等句，以平韵流转强化了婉约韵味。

作品简介：

《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是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早期创作的一首词。此词描写初春之景和作者的闲适生活，以惜春为抒情线索，塑造了一个感情丰富而专注的女主人公形象。上片写春晨，借景抒情；下片写春夜，直抒胸臆。

这首思春怀人之作与表现同一题材的其他许多作品所不同的是，它没有写个人独居之苦闷，也没有写良人不归之怨恨，而是热情地呼唤远行在外的丈夫早日归来，一同度过春天的美好时光。

全词写景如画，意境淡远，将热烈真挚的情感抒发得直率深切，表现出易安词追求自然、不假雕饰的一贯风格。

创作背景：

这是一首当春怀人、盼望远人归来之作，是李清照南渡前的作品，当作于李清照婚后不久。关于这首词的具体创作背景，有不同的说法。一说此词是词人李清照得知丈夫将要回家时所作。李清照十八岁时嫁赵明诚，二十岁时赵出外任官，二十二岁时赵明诚授鸿胪少卿，回京师。此词或作于这两年间。一说崇宁二年（1103）朝廷下诏禁止元祐党人子弟居京，李清照因此别夫回原籍。此词作于李清照回原籍后的崇宁三年（1104）春。

作者简介：

李清照（1084年3月13日～1155年5月12日）号易安居士，汉族，山东省济南章丘人。宋代（南北宋之交）女词人，婉约词派代表，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称。

所作词，前期多写其悠闲生活，后期多悲叹身世，情调感伤。形式上善用白描手法，自辟途径，语言清丽。论词强调协律，崇尚典雅，提出词“别是一家”之说，反对以作诗文之法作词。能诗，留存不多，部分篇章感时咏史，情辞慷慨，与其词风不同。有《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词》，已散佚。后人有《漱玉词》辑本。今有《李清照集校注》。

品读赏析：

《小重山》里的春痕与心迹：李清照笔下的闺阁光阴与隐秘深情

当北宋汴京的春风掠过闺阁重帘，李清照正执起茶碾，看团茶在碧云笼中化作玉尘。《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恰似一帧被时光定格的宋人生活图景，在春草、江梅、茶烟与花影的交织中，藏着这位才女对光阴的敏感、对离别的怅惘，以及在传统闺阁叙事中突围的生命自觉。此词看似轻描淡写春日闲情，实则是用细腻如茶沫的笔触，在宋词的绢素上拓印下女性文人特有的心灵褶皱。

一、春讯叩门：物象里的时序密码与心事萌动

（一）长门春草：汉宫典故里的闺阁隐喻

“春到长门春草青”以双重“春”字起笔，如晨露滴落春池，涟漪顿生。这里的“长门”并非实指汉代冷宫，而是李清照借陈皇后幽居典故，暗喻自己独居深闺的寂寥。当第一缕春风拂过，石阶缝里的草色便如墨痕晕染，“青”字带着水汽，既写草色初萌的鲜嫩，亦透露出深闺中时光凝滞的凉意。这种以汉宫喻闺阁的写法，比欧阳修“庭院深深深几许”更添一层历史纵深感，仿佛将个人的春愁嫁接在千年女性的孤独基因上。

（二）江梅破蕊：初绽芳华中的生命张力

“江梅些子破，未开匀”是工笔细描的神来之笔。江南的梅花才刚绽开几瓣，参差的花苞像被春风吻过的唇印，尚未匀整。“些子破”的“破”字极富动感，让人想起晏几道“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的凌厉，却在此处化为温柔的舒展。这未开匀的梅，既是早春的物候标志，亦是词人自身的隐喻——青春如梅蕊般含苞，却因离别而不得尽情绽放，与后来“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的梅花自喻形成呼应，只是此时的梅更多了份待放的羞涩与期待。

（三）茶烟惊梦：宋代生活美学的诗意转译

“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堪称宋代点茶文化的文学标本。“碧云笼”是贮茶的青釉瓷笼，“玉成尘”写龙团茶碾成细粉的过程，这一动作让人想起《东京梦华录》中“碾茶煮水，客至则供”的文人雅事。妙在“留晓梦”与“惊破”的矛盾张力：残梦尚未褪尽，茶烟已将其轻轻揉碎，倒入瓷瓯的不仅是春茶，更是被茶香浸泡的晨光。这种将生活细节诗化的能力，让茶瓯中的碧波成了映照心境的镜子，比秦观“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更具生活质感，恰似在烟火气中萃取的诗意精华。

二、黄昏镜像：光影交织中的心灵拓扑学

（一）花影压门：静态空间里的动态愁绪

下片以“花影压重门”破题，一个“压”字让静态的黄昏突然有了重量感。春风拂过，前庭的花影如墨汁滴在宣纸上，层层叠叠覆上重门。这“重门”既是物理阻隔，亦是心理屏障——李清照笔下的“门”常具象征意义，《醉花阴》中“帘卷西风”的帘，《声声慢》中“雁过也”的窗，在此处都凝聚为“花影压重门”的视觉压迫。花影本是轻盈的，却因人心沉重而显得沉甸，这种“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的写法，比周邦彦“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客观描摹更具主观性灵。

（二）淡月铺帘：光影的触觉化书写

“疏帘铺淡月，好黄昏”将视觉转化为触觉——月光透过稀疏的帘隙，像素绢般铺展在地面。“铺”字极妙，让人想起晏几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空濛，却更添一份可触摸的质感。明明是清冷的月色，却因“铺”的动作而有了温软之意，正如词人在寂寞中试图捕捉的一丝慰藉。这“好黄昏”的“好”字，带着自我安慰的语气，仿佛在对自己说：纵然无人相伴，这月色花影亦算不负春光，可细品之下，却藏着“良辰美景奈何天”的隐痛，与朱淑真“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的寂寥异曲同工。

（三）时光算术：情感刻度下的心理时间

“二年三度负东君”是全词最惊人之笔——数学化的表达打破了词的含蓄传统。按自然时序，两年不过两度春光，何来“三度”？这显然是心理时间的扭曲：离别太久，故觉每一次春归都是辜负，积压的思念让时光产生了叠影。“东君”既指春神，亦暗指夫君赵明诚，双关修辞让自然节气与人事聚散缠绕不清。“归来也，著意过今春”的呼告，像突然收紧的弓弦，将前两句的怅惘转为决绝——今年定要用心留住春天！但这“著意”二字，又何尝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挣扎？恰如她在《如梦令》中“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的追问，对春光的执着里，始终藏着对时光流逝的深层恐惧。

三、性别凝视：宋代闺阁词的美学突围

（一）茶事入词：女性雅趣的文学显影

在男性主导的宋词世界里，李清照将“碾茶”这一女性日常写入词章，具有革命性意义。宋代文人雅集多写“酒”，如苏轼“酒酣胸胆尚开张”，而李清照独钟“茶”，在《金石录后序》中曾详述与赵明诚“赌书泼茶”的趣事。此处“碧云笼碾玉成尘”不仅是生活纪实，更是女性精神世界的外化——当男性词人在酒中寻找豪放时，她在茶烟中觅得清欢，以茶的清苦喻相思的绵长，以点茶的雅致对抗闺阁的枯寂。这种将女性专属的生活美学提升至文学境界的能力，让“一瓯春”不仅是味觉体验，更成为精神超越的媒介。

（二）典故改写：从宫怨到闺思的性别转译

“长门”典在李白笔下是“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的宫怨，在李清照手中却褪去政治色彩，化为纯粹的闺阁相思。陈皇后因妒失宠，而她因爱别离，同为“孤独”却有本质差异：前者是被动的遗弃，后者是主动的思念。这种改写体现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她不再借男性视角写“怨”，而是以女性口吻说“思”，将“归来也”的呼告从宫廷怨妇的哀鸣，转化为知识女性对情感的主动宣言。相较于温庭筠“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被动等待，李清照的“著意过今春”更具生命张力，仿佛在说：春光与爱情，我都要亲手抓住。

（三）时空叙事：女性视角的心理蒙太奇

全词的时空结构暗合女性的心理节奏：上片从“春到长门”的时序感知，到“碾茶惊梦”的生活细节，是从宏观到微观的聚焦；下片从“花影压门”的空间压迫，到“淡月铺帘”的光影流动，再到“二年三度”的时间错乱，形成空间—光影—时间的三重跳跃。这种叙事方式不像男性词人那样注重线性逻辑（如柳永“对长亭晚，骤雨初歇”的场景递进），而是如女性织锦般经纬交错，将视觉（花影、淡月）、听觉（碾茶声）、嗅觉（茶香）、味觉（春茶）熔于一炉，构建出更具私密性的心灵空间，恰似宋代女性闺房中的“绣屏”——看似封闭，却在纹样中藏着万千世界。

四、文化解码：在闺阁与士林之间的精神越界

（一）才女的时间焦虑：双重身份的撕扯

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李清照的春愁有着双重维度：既是闺中女子对青春流逝的敏感，亦是知识女性对才华荒废的焦虑。“二年三度负东君”的计算，暴露了她对“有效生命”的隐秘渴求——当男性文人在官场施展抱负时，她只能在闺阁中计算春光，这种时间感知的差异，本质上是性别权力的差异。她笔下的“江梅些子破”不仅是花事，更是对自身才华“未开匀”的隐喻，与朱淑真“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的率真不同，李清照的愁绪里始终夹杂着对自我价值的探寻，这使得她的春愁超越了普通闺怨，具有了知识分子的精神深度。

（二）词体的性别突围：从“男子作闺音”到女性自叙

北宋闺情词多为男性代笔，如欧阳修“见羞容敛翠，嫩脸匀红，素腰袅娜”，字里行间透着男性凝视。而李清照以女性自叙视角，让“碾茶惊梦”“花影压门”成为“这一个”女性的真实体验。当她写下“留晓梦，惊破一瓯春”时，展现的是女性独有的细腻感受——男性词人可能更关注“梦”的内容，而她却留意到梦被茶烟“惊破”的瞬间质感。这种书写让词从男性想象中的“女性世界”，变为女性亲自建构的“心灵镜像”，为后来朱淑真、吴淑姬等女性词人的出现铺平了道路，在宋词史上留下了一道醒目的女性笔迹。

五、千年回响：一瓯春茶里的生命哲学

当我们隔着千年光阴回望，李清照在《小重山》中碾磨的何止是团茶，更是对生命本质的叩问。那“未开匀”的江梅，是未竟的理想；那“压重门”的花影，是现实的重负；那“惊破”晓梦的茶烟，是清醒的代价。而最终“著意过今春”的决心，恰似她在乱世中始终保持的生命姿态——即使“二年三度”辜负春光，也要在每一个归来的春天里，认真地碾一瓯春茶，看一次花影，等一场月圆。

这种在局限中创造诗意的能力，让《小重山》超越了单纯的闺情词，成为一首关于“如何在有限生命中活出丰盈”的哲学之词。就像那碗被茶烟惊破的“一瓯春”，生活的诗意从来不在远方的江湖，而在眼前这一碾、一煮、一啜的瞬间，在花影压门的黄昏里，在“著意过今春”的郑重中。李清照用女性特有的敏锐，在宋词的花园里种下了一株与众不同的春草，它的根须深扎在闺阁的土壤里，枝叶却向着更广阔的精神天空生长，至今仍在时光中摇曳着清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