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茶友

杨晓良（笙歌梦境）

暮春的雨脚刚收，青石板路正渗着苔衣沁出的凉润。我拐进巷尾茶馆时，檐角铜铃正被风揉碎成泠泠的音粒。临窗的梨木桌浮着半寸薄光，恍若谁把月光剪碎了铺在上面。刚将茶巾在案头展成水纹，竹帘便被银簪般的指尖挑开，挟进一袖山桂与晨露糅合的清芬。

“叨扰了。”那人立在光影交界处，褪色的竹编茶篓垂着几缕野蕨须。青布衫子洗得泛白，却浆烫得笔挺，鬓边斜插的含笑开了三分，花瓣上凝着的雨珠，像谁不小心遗落的晨露。她眼角的纹路极淡，似茶盏边缘经年摩挲出的包浆，温软里透着岁月的光。待她将茶篓轻搁桌边，取出的茶瓮叫人暗惊——粗陶小瓮上的鹧鸪斑釉剥落过半，露出的胎色如旧窑里未燃尽的灰烬，釉色剥落处泛着蟹壳青，仿佛被时光啃噬过的月痕。

“方才在巷口见姑娘理茶巾，”她指腹摩挲着瓮口的冰裂纹，“这‘惊鸿’织法，倒像我年轻时在苏州巷子里见过的老手艺。”我低头看腕间的茶巾，原是母亲用蓝印花布改的，边角已磨出絮状的白，不想竟被人从针脚里认出来历。她见我怔忡，便笑起来，指尖捏起一撮墨绿的芽叶搁进盖碗——茶叶蜷曲如螺，沾着未晞的山雾，落进白瓷时竟发出碎玉坠在冰面的清响。

注茶的水是山涧新汲的活水，她执壶的姿态似握毛笔，银线倾入时，茶叶在盖碗里舒展如绿蝶振翅。头道茶汤滤进公道杯的刹那，满室忽然漫开冷兰般的清冽——那香并非寻常茶香，倒像把春山晨雾揉碎了泡进水里。“去年在武夷幽涧采的野茶，”她将琥珀色的茶汤分入小盏，“长在云雾里的茶树，喝的是日月精华，性子也带着几分山野的孤高。”指尖触到杯壁的暖意时，忽有记忆漫上来：幼时随祖母在老茶树下晒茶，竹匾里的芽叶被秋阳烘得噼啪轻响，空气里浮动着干燥的草木香，混着祖母鬓边桂花油的甜。

她泡茶时极静，连茶漏沿悬着的水珠都要用湘妃竹茶针轻轻引落。“早年在徽州茶厂当学徒，”茶烟袅袅间，她的声线浸着茶汤的温厚，“老师傅常说，茶是有魂的，你若待它粗疏，它便回你一嘴涩意。”说话时，日光正以斜角切割着榉木桌面，在她手背织就碎金的网。“后来走南闯北，见过人用金镶玉的茶器泡千年古树茶，茶汤却寡淡得像忘了放盐的日子。”

话题顺着茶汤漫开，她说起徽州古村的老茶农，用篾刀剖开百年茶树，树心里竟嵌着半枚生了绿锈的康熙通宝；我则忆起云南茶山的晨雾，千株茶树在雾中浮沉，像青螺落进牛奶般的云海。说着说着，日头已斜过雕花窗棂，那瓮野茶泡到第七水，汤色仍似淡金裹着月光。她忽从茶篓底层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枚菱形茶酥：“用去年的老茶末和麦芽糖做的，尝尝？”茶酥入口即化，麦芽糖的甜裹着陈茶末的清苦，像含住一瓣被霜打过的春芽。

离别时，她将半瓮野茶塞进我掌心：“草木遇水是缘，人遇人也是缘。”看着她提茶篓走进巷尾的背影，青布衫子在暮春的光里渐成淡墨剪影，忽然懂得她方才说的话：“茶在杯里浮浮沉沉，人在世上兜兜转转，原是一样的道理——相逢时烫一壶水，把话熬成茶汤，喝透了，便懂得聚散都是寻常。”

如今粗陶瓮静立在书案一角，釉面剥落处似有若无地浮着山岚。每当暮色漫过窗棂，总想起那日雨霁的午后：竹帘外山桂落了半地，茶友腕间的银镯碰着茶盏，清响混着茶汤沸腾的滋滋声，将半生的山程水驿，都化在了茶烟袅袅的留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