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篱小菜园

杨晓良（笙歌梦境）

晨雾刚漫过梧桐树梢时，画眉的啼声就啄开了窗纸。我在半梦半醒间望见窗外两棵金桂的影子，正用风的指尖在玻璃上描摹着淡青色的写意画。屏幕蓝光洇开的刹那，五点四十三分的数字像滴入宣纸上的墨，恰好晕在晨光揭幕的时辰。

紫砂壶在水槽边发出清越的叩响，上月友人寄来的汉中仙毫在陶胎里舒展成春山的形状。滚水注入时，茶叶翻卷的姿态让我想起三月返乡那天，田垄上解冻的泥土正裂开细缝，惊飞了一群啄食草籽的麻雀。推门而出时，石阶还凝着昨夜的露，石桌上的茶盏已盛了半杯碎星——那是东方云层漏下的第一缕光。

头道茶汤在舌尖漫成春溪时，第二遍活水正注入壶中。此时的天幕已泛起蟹壳青，画眉的调子转成了快板，惊得竹梢的露珠簌簌坠入草丛。我踩着露水往菜园去，木屐底碾过苔藓的声响，像极了去年翻地时旧瓦与泥土的私语。

北篱的菜园在晨雾里浮成一块调色盘。黄瓜垂落的弧度像未拆封的翡翠簪，花蒂上的晨露滚成碎银，指尖刚触到绒毛，那抹青碧的凉就顺着脉络爬上手心。紫茄子卧在叶间，釉色亮得晃眼，让人想起幼时外婆染缸里刚捞出的绸缎。番茄在枝桠间晃出胭脂色的涟漪，脐眼上凝着的露水，像谁偷点了一滴朱砂。最妙的是苦瓜藤，卷须勾着竹架织成绿网，垂落的纺锤形果实上，每道棱线都盛着昨夜的月光。

蹲身采摘时，指腹蹭到豇豆藤蔓的细刺，忽然想起去年封园前的场景：我用拆旧房的青瓦将地垅隔成二十一畦，瓦棱上的青苔还沾着老墙的烟火气。那时手被瓦片割破，血珠滴在冻土上的痕迹，如今已长成密实的绿意——空心菜在晨风中摇着圆叶，绿菜花擎着无数细碎的星盏，连最不起眼的青椒，都在叶腋下藏了枚翡翠纽扣。

老伴烧柴的草木灰还带着灶膛的暖，我捏一撮撒在生菜叶上，灰白的粉末覆在虫眼旁，像给绿叶盖了层薄雪。三两只蚜虫仓皇爬过，留下银亮的轨迹，忽然就想起给西红柿搭架子的午后：藤蔓总顺着竹杆往上攀，弯了就用布条捆住，那些勒进茎秆的痕，后来都变成了支撑红果的筋骨。原来每颗果实的成熟，都藏着与风、与虫、与四季的角力。

茶盏不知何时已空，壶中残叶在晨光里舒展成小舟。我坐在菜园埂上，看画眉从梧桐树掠到桂树枝头，尾音恰好落在茶杯边缘。忽然觉得这二十一畦菜蔬，原是大地写给人间的诗行——用发酵半年的粪肥作墨，以草木灰和白醋为韵脚，而我不过是个握着竹锄的抄诗人，在晨露未晞时，将带着泥土气息的句子，轻轻摘进竹篮。

此刻东方的金芒已漫过篱墙，给每片菜叶镶上了金边。紫砂壶在石桌上投下细长的影，像极了八年来每个清晨，我蹲在菜园里的模样——在草木荣枯间，慢慢把自己也种成了北篱下的一株植物，根系深扎进故乡的泥土，枝叶舒展向每一个有晨雾和鸟鸣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