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我小时候在家里有个婶子,给我印象很深,她是我们村里很少见的几个吸烟的妇女之一。婶子家里有一个女儿和四个儿子,婶子的小叔子是盲人,也在婶子家寄住!早年头我们在一个生产大队,每年秋后按人口分粮食,婶子家人多,分得的粮食也不少,别人一袋袋沉甸甸地把粮食扛回家,可婶子却盘算着该还哪一家多少粮。到了来年早春,婶子就开始低身下气地借粮食,东家半袋子玉米,西家几斤高粱米,有时候真是上顿接不上下顿,好在本家兄嫂们看在孩子们的份上,年复一年地接济着婶子一家。</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日复一日,烟卷却从不离她的唇齿之间。尤其煤油灯摇曳的夜晚,她静坐灯前,指间夹着自己卷的纸烟,对着煤油灯的火苗吧嗒着点燃。烟卷被吸燃,随即一口浓烈的烟雾吐出,霎时间黑烟飘摇着,像裹尸布般在低矮的房梁下盘旋不去,熏得四壁早已不见本色。饥饿的孩子们眼巴巴望着锅灶,她却兀自凝神于烟雾的升腾,仿佛于无物的虚空中咀嚼着粮食的滋味,靠虚无的慰藉,抵御腹内无休止的咕噜声。</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农忙时节,麦浪翻涌成一片金海。烈日灼灼之下,婶子却避开锋芒,常悄悄蹲在田埂树影里。一支烟卷点燃,她慢慢吞吐着烟圈,烟雾中眯起眼睛,脸上竟有些微醺的满足。而就在这一支烟的功夫,田垄里弯腰劳作的社员已割下的、几丈远躺卧着的麦穗,便是被婶子一口口燃烧殆尽的时光换来的差距。</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岁月无情,烟丝长久侵蚀着她的生命。她牙齿渐渐变成焦黄色,脸上干枯褶皱如被揉搓过无数次的纸,发梢也似被烟火燎过,终日带着焦糊的气味。这外表和气味使她愈发孤独了,村里女人、孩子悄悄避开她,没人愿意成为她的座上客,也没有人请她来家里坐坐。唯有丈夫,两人在困顿里竟靠着同好彼此支撑,烟圈缭绕里,他们之间从不因此争执,倒有些无言相守的苦涩温情——仿佛在荒芜贫瘠的土地上,彼此是唯一可依傍的、沉默的盐碱滩。</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最终,婶子倒在肺癌的折磨下。临终之际,她枯瘦如柴,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抽拉沉重的风箱,喉间发出痛苦的嘶鸣,胸腔里鼓荡着无法挣脱的窒息。弥留之际,她颤巍巍手指着墙角那只旧木箱,儿女们打开后,在箱底翻出一个层层包裹的小布包。揭开来,里面竟珍藏着一小撮早已干枯发霉的烟叶,虫蛀的孔洞如同命运暗布下的疮疤,无言地诉说着主人至死未断的眷念。</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所有过往的岁月终将归于尘土,婶子走了。出殡那天,盲眼的小叔子摸索着抚过棺木,无声的泪水滚落,仿佛在触摸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孩子们立于新坟前,目光里交织着悲伤与复杂的茫然。烟灰如死蝴蝶飘落于新土,烟味渐渐散尽了,可那积年累月由她吞吐而起的迷雾,却长久地弥漫于儿女们的心头,成为一桩沉重如山的债务——她欠下的光阴,欠下的温饱,欠下的健康,欠下的亲情;借粮的口袋或许可以归还,而生命被烟雾吞噬后留下的虚空,却永远填不满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婶子的一生,被一根烟划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吸进去的片刻安慰,一半是吐出来的漫长荒芜。那烟卷上明明灭灭的微火,像极了命运在暗处计数的眼睛:它燃尽生命最珍贵的部分,却只余下呛人灰烬——呛出眼泪,呛出悔恨,呛出无法偿还的债。原来有些东西吸进肺里,便永远刻在骨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吸烟给人予虚幻的支撑,最终也让吸烟人亲自吞噬自酿的苦果!</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