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一九九〇年的三江镇,青石板路还浸着梅雨季的潮气。十六岁的李家驹蹲在镇口王师傅的泥瓦匠棚子下,袖口磨出毛边的蓝布制服被汗水浸得透湿。他手里的泥刀甩得飞转,灰浆在砖缝间抹得又快又匀,引得旁边几个学徒啧啧称奇。王师傅蹲在墙根抽着烟,眯着眼瞅了半晌,忽然把烟杆儿在鞋底磕得山响:“家驹,跟了我三年,该出去闯闯了。”</p><p class="ql-block"> 李家驹的泥刀顿了顿,抬头望了望镇子尽头那片灰蒙蒙的天。初中毕业就拜师,三年里砌过猪圈,抹过灶膛,最远去过邻镇修砖瓦窑,手掌心的老茧叠着老茧。他知道王师傅的意思——三江镇太小,容不下他眼里的光。</p><p class="ql-block"> “师傅,”他抹了把汗,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粗粝,“我想拉个班子,接镇上的活。”</p><p class="ql-block"> 王师傅嘿嘿笑了,把烟往他手里一塞:“好小子,有胆识!记住了,泥瓦匠的活,靠的是手稳心实,墙歪了能推倒重来,人歪了,路就走窄了。”</p><p class="ql-block"> 三个月后,“武阳三江建筑公司”的招牌歪歪扭扭地钉在了从镇上租的门面上。李家驹揣着东拼西凑的两千块钱,带着五个跟他一样刚出师的兄弟伙,接下了第一单生意——给镇西张屠户盖三间瓦房。他亲自守在地基旁,每一块砖都要敲一敲,听声音是否瓷实,每一层砂浆都要量一量,看厚度是否均匀。兄弟们笑他太较真,他却板着脸:“咱们是新开的铺子,第一面墙就得立住了,不然以后谁还信咱们?”</p><p class="ql-block"> 那年月,乡镇上盖房的需求像春草般疯长。李家驹凭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和实打实的手艺,从张屠户的瓦房到李秀才的二层小楼,再到镇政府的仓库修缮,“三江建筑”的名号渐渐在武阳周边叫响。他不拖欠工人工钱,买材料也从不克扣斤两,遇上哪家困难户,还会主动少算些工费。镇上的老人说,这小子不像个生意人,倒像个实心眼的泥瓦匠。</p><p class="ql-block"> 一九九五年,武阳县搞“五轮驱动”发展乡镇企业,政策像春风一样吹遍了各个村落。李家驹揣着账本蹲在镇政府门口三天,终于拿下了三家镇办企业的厂房建设项目。那是“三江建筑”第一次接大活,他带着兄弟们吃住在工地,白天砌墙,晚上核算材料,眼睛熬得通红,人也瘦了一圈。有次深夜运水泥,卡车陷进了泥坑,他二话不说跳进齐膝深的泥水里,和兄弟们一起用撬棍撬,用肩膀扛,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p><p class="ql-block"> 项目完工那天,镇党委书记拍着他的肩膀直夸:“家驹啊,你这队伍,能打硬仗!”那一刻,李家驹站在崭新的厂房前,看着自己亲手砌起的高墙,忽然觉得,当年王师傅说的“墙歪了能重来”,其实还有下半句——墙砌正了,就能撑起一片天。</p><p class="ql-block"> 也就是在这一年,他经人介绍认识了杨丽丽。杨丽丽是镇供销社的售货员,梳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笑起来眼睛像月牙,是公认的“三江一枝花”。李家驹第一次见她,是去供销社买钉子,她递钉子时指尖擦过他粗糙的手掌,他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后来他常找借口去供销社,有时买一把螺丝,有时买一卷铁丝,只为看她一眼。兄弟们笑他“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却认真地说:“我要娶她,让她过上好日子。”</p><p class="ql-block"> 婚礼办得很热闹,就在镇礼堂里,李家驹穿着崭新的中山装,杨丽丽穿着红棉袄,两人站在“囍”字下,接受着全镇人的祝福。李家驹端着酒杯给王师傅敬酒,老人拍着他的手背,眼圈红了:“好,好啊,家驹,你出息了。”</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生意越做越大,“三江建筑”的卡车开始频繁往返于各个砖厂。李家驹对砖头的要求近乎苛刻,每批砖都要随机抽几块,用锤子敲,听声音,看断口。有次在马坡镇机砖厂,他挑出了一垛声音发闷的砖,厂长胡齐乐闻讯赶来,是个矮胖的中年汉子,眯着眼睛笑:“李老板,行家啊。这批砖窑温有点没控制好,您要是不嫌弃,价格上给您让两个点。”</p><p class="ql-block"> 李家驹摆摆手:“胡厂长,不是价格的事,这砖要是用在承重墙上,怕出事。这样,这批砖我不要,下次给我留好货,钱不是问题。”</p><p class="ql-block"> 胡齐乐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痛快!这年头像李老板这么实在的不多了。行,以后您要砖,一句话,保证给您留最好的!”</p><p class="ql-block"> 一来二去,两人竟成了朋友。李家驹发现胡齐乐虽然看着精明,却很讲义气。有次赶上雨季,砖窑厂原料紧张,市面上砖头价格飞涨,有人出高价买胡齐乐的砖,他却硬是给李家驹留了两车,还说:“答应了的事,不能掉链子。”李家驹也不含糊,每次结款都准时,有时还会多给些运费,说是“给兄弟们买烟抽”。</p><p class="ql-block"> 两人常常在砖窑厂的工棚里喝酒,胡齐乐拍着李家驹的肩膀:“家驹,你说咱们这辈子,是不是就跟这砖头似的,被人踩在脚底下,又被人砌成墙?”</p><p class="ql-block"> 李家驹灌了口烧酒,辣得直咧嘴:“踩就踩,砌就砌,只要咱自己是块好砖,在哪都立得住!”</p><p class="ql-block"> 到了九十年代末,国企改制的浪潮席卷武阳。县供销社的肉联厂要拍卖,消息传来时,李家驹和胡齐乐正在砖厂喝酒。胡齐乐把酒杯往桌上一顿:“家驹,你说那肉联厂怎么样?听说地盘挺大,设备也还行,就是欠了一屁股债。”</p><p class="ql-block"> 李家驹擦了擦嘴,眼里闪过一丝精光:“我听说了,起拍价不高,就是没人敢接。不过现在老百姓日子好了,吃肉的多了,这行当说不定有搞头。”</p><p class="ql-block"> “搞头肯定有!”胡齐乐一拍大腿,“我算了算,咱们俩凑凑,三百来万应该能拿下。你懂基建,我懂管理,咱们联手,还怕搞不出个名堂?”</p><p class="ql-block"> 两人越说越激动,酒也醒了大半。李家驹想起自己建筑公司的业务,要是能拿下肉联厂的改造工程,本身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何况以后还能涉足食品行业。胡齐乐则看中了肉联厂的地理位置和潜在的市场需求。一拍即合,两人第二天就去参加了拍卖会。</p><p class="ql-block"> 拍卖会上很冷清,像样的企业早就被城里的大老板抢走了,肉联厂因为负债多、设备老旧,成了没人碰的烫手山芋。当拍卖师喊出“二百万”起拍时,只有李家驹和胡齐乐举了牌。最终,三百万元,他们拿下了肉联厂。</p><p class="ql-block"> 接手肉联厂的日子并不轻松。厂房破旧,设备老化,工人人心惶惶。李家驹负责厂房改造和基建,胡齐乐负责人员安置和生产调试。两人几乎吃住都在厂里,李家驹穿着沾满水泥的工装,指挥工人拆墙砌砖,胡齐乐则穿着白大褂,在车间里研究屠宰流程。有时忙到深夜,两人就坐在空荡荡的车间里,啃着冷馒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p><p class="ql-block"> “家驹,”胡齐乐咬了口馒头,“你说咱们能成吗?”</p><p class="ql-block"> 李家驹抹了把脸上的灰,笑了:“都走到这一步了,不成也得成!你看这厂房,咱们亲手改造的,跟咱砌的墙一样,扎实实的,错不了!”</p><p class="ql-block"> 果然,半年后,“武阳三江肉联厂”重新挂牌开业。李家驹的建筑公司接下了全部改造工程,赚了个盆满钵满,而肉联厂在胡齐乐的打理下,凭借稳定的货源和不错的质量,很快打开了市场。两人的合作堪称完美,李家驹的建筑公司蒸蒸日上,肉联厂也日进斗金,他们成了武阳镇名副其实的“双子星”,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成功来得太快,就像夏天的雷阵雨,淋湿了人,也冲昏了头。李家驹站在自己建造的三层小楼阳台上,看着楼下停着的黑色轿车,手里夹着的烟燃到了过滤嘴,烫得他一哆嗦。</p><p class="ql-block"> 建筑公司的业务越做越大,他常常要去嘉定市区跑项目。市区的繁华让他眼花缭乱,酒桌上的推杯换盏,歌厅里的灯红酒绿,渐渐让他忘了三江镇青石板路上的泥泞,忘了自己曾经是个满身灰浆的泥瓦匠。</p><p class="ql-block"> 在一个酒会上,他认识了林娟。林娟是市区一家公司的文员,年轻漂亮,说话细声细气,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拜。李家驹在她面前,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优越感,那是在杨丽丽那里没有的。杨丽丽太能干了,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公司的账目也了如指掌,有时还会提醒他注意这个注意那个,让他觉得有些压抑。</p><p class="ql-block"> 一来二去,李家驹在嘉定市区租了套房子,把林娟安置在那里。他开始找各种借口不回家,今天说工地忙,明天说去外地考察。杨丽丽起初没多想,直到有一次,她去市区给李家驹送文件,无意间看到他搂着一个年轻女人走进了一家酒店。</p><p class="ql-block"> 那天的情景,李家驹后来想起来,还觉得像一场噩梦。杨丽丽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等他晚上回家,把一叠照片摔在了他面前。照片上,他和林娟在公园里散步,在餐厅里吃饭,甚至在出租屋的阳台上拥吻。</p><p class="ql-block"> “李家驹,”杨丽丽的声音冷得像冰,“这就是你说的‘工地忙’?”</p><p class="ql-block"> 李家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借口都苍白无力。他看着眼前这个陪他从一无所有走到今天的女人,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纹,曾经乌黑的长辫子也剪成了干练的短发,可她的眼神,依然像当年在供销社那样,清澈而锐利。</p><p class="ql-block"> “丽丽,我……”</p><p class="ql-block"> “不用说了。”杨丽丽打断他,“离婚吧。”</p><p class="ql-block"> 离婚协议签得很干脆,杨丽丽要求分割财产,一人一半。李家驹看着账目上被划走的一大半数字,心疼得像被刀割。他想争辩,说公司是他一手创办的,可杨丽丽拿出了当年他创业时,她从娘家借来的启动资金的借条,还有这些年她为公司操劳的证据。他哑口无言,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奋斗多年的财富,少了一半。</p><p class="ql-block"> 搬离那个三层小楼的那天,李家驹只带走了一个行李箱。他站在楼下,回头望了一眼,杨丽丽站在阳台上,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他忽然觉得,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财富,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东西,那些被他遗忘在砖厂工棚和肉联厂车间里的,踏实和温暖。</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离婚后的李家驹,日子过得有些潦倒。建筑公司的业务因为他分心和资金减少,开始走下坡路。更让他憋屈的是,没过多久,就传来了杨丽丽和胡齐乐结婚的消息。</p><p class="ql-block"> 这个消息像一道惊雷,劈得李家驹晕头转向。胡齐乐,他的铁哥们,他的合作伙伴,竟然娶了他的前妻?他越想越不对劲,离婚前,杨丽丽和胡齐乐因为肉联厂的财务问题常有接触,难道……难道他们早就背着他有一腿?</p><p class="ql-block">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就疯狂地滋长。他想起离婚时,胡齐乐曾劝他“好聚好散”,想起杨丽丽分割财产时的坚决,想起肉联厂盈利时,胡齐乐看杨丽丽的眼神似乎总有些不一样。所有的细节串联起来,都指向一个让他无法接受的可能。</p><p class="ql-block"> 他找到胡齐乐,两人在曾经喝酒的砖厂工棚里,气氛尴尬得像凝固的水泥。</p><p class="ql-block"> “齐乐,”李家驹的声音沙哑,“你和丽丽……”</p><p class="ql-block"> 胡齐乐叹了口气,递给他一支烟:“家驹,事情已经这样了,多说无益。我和丽丽是真心的,希望你能理解。”</p><p class="ql-block"> “理解?”李家驹猛地站起来,烟掉在地上,“我怎么理解?我老婆跟我兄弟跑了,我还得理解?你们是不是在我跟丽丽离婚前就搞到一起了?”</p><p class="ql-block"> 胡齐乐的脸色沉了下来:“家驹,话不能这么说。我和丽丽是在你离婚后才走到一起的,这是事实。”</p><p class="ql-block"> “事实?”李家驹冷笑,“那我问你,当初买肉联厂,我出了一百五十万,现在我退出,你把钱还给我,咱们两清!”</p><p class="ql-block"> 他不想再和胡齐乐纠缠下去,无论是真是假,杨丽丽嫁给胡齐乐的事实,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只想尽快摆脱这段关系,眼不见为净。</p><p class="ql-block"> 胡齐乐沉默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好,家驹,念在咱们兄弟一场,这钱我给你。肉联厂以后就归我一个人了,祝你以后顺风顺水。”</p><p class="ql-block"> 拿到一百五十万支票的那天,李家驹站在三江镇的老杨树下,看着“三江建筑”的木牌已经有些褪色。他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兄弟,失去了一半的财富,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公司和一肚子的憋屈。</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胡齐乐接手肉联厂后,让杨丽丽主管财务和物资采购。杨丽丽确实能干,把厂里的账目理得清清楚楚,采购成本也压了下来。两人分工明确,胡齐乐跑生产和销售,杨丽丽管内务,肉联厂在他们手里,似乎又有了起色。</p><p class="ql-block"> 然而,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2007年春节,杨丽丽说要去上海看女儿(李家驹和杨丽丽的女儿大学毕业后留在了上海),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起初胡齐乐以为她只是在女儿那里多待几天,直到接到上海打来的电话,是杨丽丽让女儿转告的,说她不回来了,让胡齐乐好自为之。</p><p class="ql-block"> 胡齐乐慌了,赶紧查账,这一查,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账面上竟然亏空了一大笔钱,原材料采购款被挪用,还有几笔大额的不明支出。他这才明白,杨丽丽所谓的“主管财务”,早已在暗中做了手脚。肉联厂本就靠着微薄的利润支撑,这一下釜底抽薪,立刻陷入了绝境。供应商上门催款,银行逼还贷款,工人工资发不出来,曾经红火的肉联厂,转眼间成了一个烂摊子。</p><p class="ql-block"> 胡齐乐四处奔波,想办法挽救,却四处碰壁。最终,肉联厂不得不宣布破产清算,胡齐乐从一个千万老板,一夜之间变成了“无产阶级”,还背上了一屁股债。他站在空荡荡的肉联厂车间里,想起当年和李家驹一起啃冷馒头的情景,忍不住老泪纵横。他终于明白,李家驹当初的怀疑,或许并非空穴来风,只是他被爱情冲昏了头,没看清人心。</p><p class="ql-block"> 而另一边的李家驹,在退出肉联厂后,正琢磨着东山再起。2006年,猪肉价格一路飙升,电视里天天报道“养猪致富”的新闻。李家驹看着眼红,觉得这是个机会。他拿出剩下的积蓄,又贷了些款,凑了五百万,在武阳郊区租了块地,建了个大型养猪场。</p><p class="ql-block"> 他想,自己能砌墙,就能建猪圈;能管工人,就能管猪。他亲自选种,亲自配料,甚至亲自清理猪圈。起初,养猪场确实有模有样,几百头猪养得膘肥体壮。可他没想到,养猪和盖房子完全是两码事。猪瘟说来就来,一场病下来,死了不少猪;环保部门查得严,污水处理设备投入巨大;最要命的是,2008年,猪肉价格突然暴跌,从“金猪”变成了“贱猪”,卖一头亏一头。</p><p class="ql-block"> 李家驹看着猪圈里嗷嗷叫的猪,再看看账本上的赤字,欲哭无泪。他辛辛苦苦盖起来的猪圈,如今成了吞噬他最后一点资本的泥潭。最终,养猪场也不得不宣告破产,他变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才勉强还清了部分贷款,彻底成了一个失败者。</p><p class="ql-block"> 那段时间,李家驹常常坐在江边发呆。江水滚滚东去,就像他大起大落的人生。他从一个泥瓦匠起家,一步步走到巅峰,又一步步跌回谷底,甚至比当初创业时还要窘迫。他失去了财富,失去了家庭,失去了朋友,好像这辈子奋斗的一切,都成了一场空。</p><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神奇的魔术师。</p><p class="ql-block"> 转眼到了2015年,武阳县的房地产业迎来了高速发展期。城市化进程加快,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李家驹看着街上随处可见的施工队和售楼处的广告牌,沉寂多年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他找出压在箱底的“三江建筑”营业执照,虽然破旧,但印章还清晰。他找到当年跟着他干的老兄弟们,他们大多还在镇上打零工,看到李家驹,感慨万千。</p><p class="ql-block"> “驹哥,你还想干?”一个兄弟问。</p><p class="ql-block"> “干!”李家驹眼神坚定,“当年咱们能从泥瓦匠干起,现在为什么不能?大不了,再从搬砖开始!”</p><p class="ql-block"> 他凑了些启动资金,带着老兄弟们,接下了第一个小工程——小区里的道路硬化。他还是像年轻时一样,亲自守在工地,严把质量关。虽然赚得不多,但“三江建筑”的牌子,又一次在三江镇立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凭借着过硬的质量和良好的信誉,“三江建筑”的业务逐渐扩大,从道路硬化到小区绿化,再到后来接下了几栋居民楼的建设项目。李家驹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浮躁,他变得沉稳而谨慎,每一个项目都精打细算,每一笔资金都用在刀刃上。他常常对工人们说:“咱们干的是良心活,墙砌歪了,房子就歪了,人心也歪了。”</p><p class="ql-block"> 就在李家驹的事业再次起步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回到了三江镇——杨丽丽。</p><p class="ql-block"> 她看起来老了一些,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但眼神依旧锐利。她找到李家驹时,他正在工地上检查钢筋绑扎。看到她,李家驹愣了一下,手里的图纸掉在了地上。</p><p class="ql-block"> “家驹。”杨丽丽的声音有些沙哑。</p><p class="ql-block"> “你……怎么回来了?”李家驹弯腰捡起图纸,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p><p class="ql-block"> 两人在工地旁边的小饭馆里坐下,点了几个简单的菜。沉默了很久,杨丽丽才开口,讲述了她离开胡齐乐后的生活。她去了上海,本想投靠女儿,却发现城市的生活并不适合她,加上女儿成家后,婆媳关系有些紧张,她待得并不舒心。这些年,她也听说了李家驹的起起落落,心里五味杂陈。</p><p class="ql-block"> “家驹,”杨丽丽看着他,“以前的事,是我不对。”</p><p class="ql-block"> 李家驹喝了口酒,没说话。那些年的怨恨、不甘、怀疑,在时间的冲刷下,似乎已经淡了很多。他经历了太多,明白了人性的复杂,也看清了自己的局限。</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你还在怪我,”杨丽丽叹了口气,“我和胡齐乐……当初确实有些不清不楚,但我离开他,也不是因为钱,是因为我发现,我心里放不下的,还是你。”</p><p class="ql-block"> 李家驹抬起头,看着她眼中的真诚,心里百感交集。他想起了年轻时的热血,想起了创业时的艰辛,想起了曾经的恩爱,也想起了背叛的痛苦。</p><p class="ql-block"> “丽丽,”他放下酒杯,声音有些颤抖,“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p><p class="ql-block"> 没有人知道他们后来具体谈了什么。只是从那以后,人们看到杨丽丽又回到了李家驹身边,帮他打理公司的内务,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她不再是那个光鲜亮丽的“武阳一枝花”,而是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老板娘,跟着李家驹在工地上奔波,在办公室里核算账目。</p><p class="ql-block"> 有人说,杨丽丽是看李家驹的公司又红火了,才回来的;也有人说,经历了这么多,他们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最重要的。</p><p class="ql-block"> 李家驹从不解释。他每天依旧穿着沾满水泥的工装,在工地上忙碌。偶尔,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会站在新盖好的高楼顶上,望着远处的三江。江水依旧滚滚东流,载着他的青春,他的梦想,他的荣耀,他的挫折,流向不知何方。</p><p class="ql-block"> 他知道,人生就像这江水,有潮起,就有潮落。重要的不是站在浪尖时的风光,而是在谷底时,能否像一块坚实的砖头,哪怕被踩在泥里,也依然保持着棱角,等待着下一次被砌成高墙的机会。</p><p class="ql-block"> 而身边的杨丽丽,就像这江边的风,时而温暖,时而凛冽,却始终伴随着他,吹过那些潮起潮落的岁月。至于未来会怎样,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脚下的土地是实在的,手里的泥刀是实在的,身边的人,似乎也渐渐变得实在了。</p><p class="ql-block"> 三江镇的老杨树下,“三江建筑”的木牌早已换成了崭新的不锈钢牌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李家驹偶尔会带着杨丽丽,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像两个普通的老人,聊着陈年旧事,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p><p class="ql-block"> 江风吹过,带来了远处的船笛声,也带来了属于他们的,那段泥刀与星辰交织的,潮起潮落的人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