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溪风华录(下)

小楼听雨

<p class="ql-block"><b> 四</b></p><p class="ql-block">湛卢山的云雾还未散尽,吴山头村石阶上的青苔已被诗句浸润。</p><p class="ql-block">在“湛卢诗歌村”内,墙上的采风照片与《湛卢文学》杂志互为表里,既剪录着国内众多大家骚客拄杖寻诗的旧影,也叠印着本土诗人拨动隐秘心弦的新韵。松风过处,诗心成了湛卢剑柄上的那一丛飘逸剑穗。</p><p class="ql-block">松溪是一个书香清远之城。</p><p class="ql-block">湛卢三峰似架,长搁文昌妙笔;松溪一水如卷,好展锦绣辞章。</p><p class="ql-block">明嘉靖版《松溪县志》载,“乡里多文献之家,学校萃俊髦之士,簪缨之盛,政教之美,盖有迈于前代者。”清康熙版《松溪县志》载,松溪“家有诗书,户藏法律。”充分说明了松溪自古以来,文风丕显,文脉悠长,读书藏书、诗书传家成为风气和时尚,松溪的历史就是浸润在清远醇厚的书香之中。</p><p class="ql-block">南宋绍兴二十一年(1151),南宋大理学家朱熹在湛卢山上建“吟室”,以使自己安下心来读书、做学问。在“吟室”遗址,原来有一座石碑,文曰“朱子读书处”。还有一石匾,刻着朱熹手笔的“静神养气”四个大字,可惜现在都湮没于荒草芦丛之中。自朱熹筑“呤室”于湛卢山之后,松邑四乡塾馆书院,风起云生,理学教化的琅琅书声就在湛卢山麓、松溪两岸传响不息。从此,凡承平则文风丕显,凡动乱则如缕不绝。</p><p class="ql-block">“松溪之有书院也,肇自宋大儒朱子尝读书于湛卢山麓。余韵流风,足使闻者兴起,后人因即吟室遗址,创为弦诵之区……(《湛卢书院记》明·王梁)”。元至顺四年(1333),理学家杨缨担任湛卢山长,扩建“湛卢书院”,广为授徒,开启了松溪理学教化之先。乾隆年间松溪举人范维宪曾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时学子们在书院学习和传播文化教育的盛况,“乃藏修之得所,常抱膝而长吟,时而玩峰头之月,时而鼓洞口之琴,时而倚檐前之竹,时而听窗下之禽。射北斗之光,一灯频燃黎火,山擅南天之秀,万象尽罗胸襟。”</p><p class="ql-block">王梁在文中还赞道:“前贤过化,硕彦代兴,湛卢书院之名遂著于四方焉。自宋至今,其间(湛卢书院)兴而废,废而兴屡矣”“行见松之士习文风,蒸蒸丕变,不难绍真儒而羽仪圣世。湛卢育才之盛,直将与鹅湖、鹿洞齐名,是不可无文以纪其事也”。湛卢书院在松溪历史文化进程上起到了重大的作用,它不仅继承了我国传统文化和朱子理学之遗风,同时还对文教振兴、民俗教化、士气策励都产生了积极深远的影响。</p><p class="ql-block">到了南宋及明代,闽北建阳麻沙书坊成为全国图书出版的中心地之一。当时,闽北一带书肆林立,名家辈出,松溪陈应翔就是当时闽北书林名家之一。1982年9月,中华书局第一次出版了唐代著名的传奇小说集《玄怪录》,这部失传了近千年的书,从此得以比较完整地奉献给广大读者。中华书局所依据的底本,就是明代松溪人陈应翔刊行的本子。这个陈刻本,为现代发现,收藏在北京图书馆,列入善本书目,极为珍贵。</p><p class="ql-block">宋元丰五年进士,曾任中奉大夫的李规,著有《李师正文集》十卷,被清代《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收录。万历年间进士,曾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魏濬,为官清正,政绩卓著,学问渊博,著作甚多,被誉为“百粤文宗”。主要著作有《易义古象通》《世略》《武略》《西事珥》《峤南琐记》《峡云阁草》等11部120多卷,其中《易义古象通》八卷收入《四库全书》。</p><p class="ql-block">表彰明朝重臣真宪时政绩家风的明代圣旨绣幅,为松溪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圣旨绣幅,用整块的黄缎制成,上面共绣有七道诏书,2800余字,是万历、天启两朝皇帝为褒奖真宪时夫妻和他们的父母、祖父母而颁发的诏书。作为文物,圣旨绣幅对研究真宪时乃至研究明代后期的典章爵赏制度均有重要的作用。</p><p class="ql-block">松溪县历代有尊师重教、献田捐资、兴学奖学等风尚。元、明、清三代,各乡里普遍开办书院与社学。民国时,创办许多学馆与私塾。历代县内各大姓祠堂都设置“学田”或“书灯田”,奖励考中功名或升入各级学校的本族青年。清代同治年间,大布村罗汉寺就曾设立仁泽书院,教化子弟后生。明清两代村里出了进士举人、贡生监生等150多人。</p><p class="ql-block">国运兴,文运兴。新中国成立后,特别是改革开放后,松溪文化教育与时俱进,风生水起,书香更盛。</p><p class="ql-block">松溪县在福建省率先出版《民间文学(故事、谚语、歌谣)三套集成》;在南平市率先编撰出版的村级史书——《大布村史》;连续保持高考万人上线率、录取率全南平市第一的十八连冠;县内三个文化世家分别入选一至三届“全国书香之家”,为全南平市仅见。</p><p class="ql-block">如今滋润着湛卢文化阳光的松溪人,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文化复兴。《湛卢文学》立足松溪,面向福建,辐射全国,是福建省基层文联三十多年来没有中断的文学双月刊,在闽北文学刊物中享有盛誉。应运而生的“湛卢诗歌村”,是福建省委宣传部、省文联授牌的“文艺示范基地”特色文艺示范基地。自创设以来,诗歌村开展湛卢文化为主题的诗歌创作笔会、文学采风、诗歌朗诵等文学活动,参与爱好者达1000多人(次),成为一块越发闪亮的地方文学品牌。</p><p class="ql-block">“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青山不老,诗人不远。</p> <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炉火熊熊,热浪灼人。</p><p class="ql-block">湛卢剑铸造技艺的省级非遗传承人叶向春,古铜色的皮肤上滚动着晶亮的汗珠。他钳起一块烧得通红的钢坯置于铁砧之上,抡起沉重的铁锤,奋力砸下!“铛——!”一声巨响,火星如金菊般四散迸溅。紧接着,第二锤、第三锤……每一次锤击落下,钢坯便在烈焰与重击下扭曲、延展。剑胚的轮廓在火星飞溅中逐渐显现,冷硬的线条开始凝聚,隐隐透出未来剑锋的凛冽寒光。汗水砸落在滚烫的铁砧上,“嗤”地一声化作一缕白烟。在这里,春秋欧冶铸剑的精气,透过这炉火与锤砧,在当代匠人的血脉中延续。</p><p class="ql-block">松溪是一个民淳俗厚之城。</p><p class="ql-block">转过山坳,溪声渐远,九龙窑的厂房和古代的窑址隔溪对望。南宋九龙窑炉火已熄,但珠光青瓷的古老技艺,却在传承人小危的手上复活纯精。他揉捏着柔软泥团,在旋转的轮盘上塑形,泥坯在手下神奇地生长出圆润饱满的弧度。开窑之时,温润光色悄然流淌出来,似雨后天青。一件件瓷器,犹然带着泥土的呼吸,又裹挟着火的激情,无声诉说着此方水土孕育出的温婉情致。</p><p class="ql-block">在连续五届获得“中国民间版画艺术之乡”的松溪,版画院是全省唯一的版画创作官方机构。对于人们常将这里比作艺术的殿堂,院长蔡丽是不认同这个说法的,在她看来,松溪版画,就是市井中随处可见的烟火,是山野随处可采的山花。夜色深处的创作室,在梨木的清香中,刀锋过处,木屑如细雪般纷纷扬扬地飘在蔡丽的蓝印花布袖口上。板上的线条逐渐清晰,勾勒出一位采茶女在晨曦中俯身摘取嫩芽的优美侧影,发髻、斗笠、指尖的力道,皆在刀锋的顿挫转折间生动呈现。这源自古老雕版印刷的艺术,在她的手中被赋予了新的乡土灵魂。</p><p class="ql-block">“剑瓷画”一直被称为“松溪三宝”,也一直是松溪的文化名片。</p><p class="ql-block">看版画,适合品白茶,二者都是心灵浸润。</p><p class="ql-block">静静地、细细地品,松溪的春是在茶杯中舒醒的,在味蕾中绽放的。刘源村的龙源茶庄里,清高香气如云雾般时隐时现,似有还无,却丝丝缕缕钻入鼻息,沁人心脾。轻啜一口,温润的茶汤滑过喉间,留下清冽悠长的回甘。此时,茶山环抱一泓静湖,茶农正于茶树间栽种樱花、厚朴,“不下化肥,不打农药”的承诺,让每一片茶叶都饱吸纯净雨露。松溪作为福建茶叶的“状元县”,其茶之盛名,早在1981年便得时任福建省委书记的项南盛赞:“南有安溪,北有松溪”。</p><p class="ql-block">观铸剑,如同观傩舞,二者都是血脉贲张。</p><p class="ql-block">元旦,梅口,古老“非遗”项目在集中展示,他们的历史又长了一年,而活力更加了一分。</p><p class="ql-block">古埠头的大坪上,一场盛大的傩舞正在上演。傩舞又称“跳仙尪”,这是松溪民俗画卷中最浓墨重彩、最具原始生命张力的一页。</p><p class="ql-block">鼓声首先炸响!锣、钹随之加入,金铁交鸣,汇成一股震耳欲聋的声浪。戴着傩面具的舞者踩着鼓点,旋风般冲上前来。那些面具或狰狞如鬼,怒目圆睁,獠牙外翻;或庄严似神,面容肃穆,不怒自威。色彩浓烈到极致——朱砂的红,靛蓝的深,金箔的耀眼,在跳动中闪烁着神秘而摄人心魄的光芒,如同穿梭于阴阳两界的使者,将观众也带入一个充满敬畏与狂欢的古老仪式空间。</p><p class="ql-block">驱傩的华光天王和关公、关平横提大刀和竹竿威武上场,在“噼噼啪啪”咄咄逼人的竹竿鞭打声和观众齐声呐喊之中,邪魔疫兽被穷追猛打,四散逃遁。</p><p class="ql-block">“凝绝不通声暂歇”,不一会儿,戏台上丝弦之声又悠悠响起,这正是“江西路”的演员们彩妆亮相了。</p><p class="ql-block">曾经在松溪文旅部门挂职的老真,写过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题目就是《“江西路”不是路》。不是路,是什么?戏曲界称之为赣剧,而民间有一个更有温度的名字:“子弟戏”。</p><p class="ql-block">之所以称之为“子弟戏”,是因为台上的演员,都是平日里非常熟悉的大伯、大妈,兄长、姐妹。他们一起在田间地头劳作,一起在村口树下叨话家常,现在换上戏装,扎上头饰,突然之间就成了戏文里的人物,演出一些悲欢离合的故事。这种生活和艺术的错位与转换,更能让观众为戏曲而着迷。</p><p class="ql-block">在电灯、电视、电影还没有出现的年代,“子弟戏”就成了四乡八里的村民们重要的精神娱乐,也是一种放不下的精神牵挂。“做过婿,演过戏,一生没晦气”,都成一句松溪民谚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p><p class="ql-block">孩子们和小时的“迅哥儿”一样,接受不了这样古老的慢板和唱腔。他们拥挤在不远处古樟树下的一个小高台,踮脚惊呼:“看!木偶翻跟头啦!”</p><p class="ql-block">市级非遗传承人张义仔指尖丝线纷飞,彩绘的大腔木偶腾挪翻滚,数十根丝线牵动的岂止竹木形骸,更是千年的悲欢离合。手艺人是乡土文明的守夜人。这些身怀绝技的艺者,风里雨里走村串户,以技艺滋养一方水土,在换取生计的同时,更活出了生命的庄重与尊严。</p><p class="ql-block">孩子们的口袋里装着麦牙糖,手把着竹签儿串成的六墩黄粿烤串,热闹闹、甜滋滋、香喷喷,新年就这样在童真的不同感官里,荡漾出同样的快乐。</p><p class="ql-block">而此时,郑墩镇万前村的空气里,正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沁人心脾的甜香。“大雪”节气开始,古法制糖作坊一直蒸汽氤氲。几口大铁锅连环排开,蔗汁在其中辗转沸腾。十二道工序后,红糖凝结如琥珀,轻抿即化,甜中带着竹香。更奇者,万前村老人无一痴呆,科学家从其糖分中发现稀有活性物质。中国科学院院士蒋华良抚蔗惊叹:“稀世珍宝,当造福人间!”</p><p class="ql-block">松溪正是这样一块博雅精致而不失高亢跌宕的土地,山水是这样,历史是这样、人文也是这样。</p><p class="ql-block">松溪的风华,不在博物馆的玻璃展柜里,不在《松溪县志》发黄的册页内,而在茶农掌茧的纹路中,在熬糖升腾的甜雾里,在梨木承受刻刀冲击的震颤间。当你在中峰暮鼓中听辨唐风,古渡残瓷上触摸宋月,九曲幽巷里感受明雨,便知此地的灵魂早已浸入大溪——逝者如斯,而风华永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