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问千重山,万重水,故乡在何处?</p><p class="ql-block"> 孤篷飘远,谁知我,天涯苦旅。</p> <p class="ql-block"> 一晃就是七十个春秋,二万五千多个日日夜夜。七十年来,湖南冷水江中涟溪,我魂牵梦萦的故乡,那山水,那乡情,深深刻在我的记忆中。也许是年纪大了,喜欢怀旧,新的难记住了,但深刻在我记忆中的家乡那山水,那乡情,我的逝去的祖父母、父母及我的各位长辈,我的各位亲朋好友和父老乡亲,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p> <p class="ql-block"> 发源于世界锑都锡矿山的涟溪河,涓涓细流蜿蜒往南,一路深沉而平稳地在冷水江大湾里流入湖南四水之一的资水。涟溪河分为上涟溪、中涟溪和下涟溪。靠近发源地锡矿山一段称为上涟溪,靠近冷水江大湾里一段称为下涟溪,处于上涟溪和下涟溪之间的今中连乡政府附近一段称为中涟溪。140多年前,我的曾祖父因与祖籍中涟溪的曾祖母联姻并方便耕种曾祖母的嫁妆——中涟溪东岸石山岭下斋家冲的一片耕地,从祖籍新化满竹迁移到中涟溪斋家冲定居下来,与生活在涟溪河两岸的先民一道过着“凿井而饮,耕田而食,靠山而居,倚河而栖”的清净、朴素、简单的日子。那时的涟溪河,直到我的少年时代,都是河水清澈,鱼虾成群,水草丰茂,人们开荒垦田,种植谷物,圈养禽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繁衍生息,瓜瓞绵绵。曾祖父曾祖母在中涟溪斋家冲育有两女一儿,我的大姑祖母和二姑祖母分别嫁在中涟溪东西两岸的洪家坳和金瓶氹,后代都人丁兴旺;而我的祖父和祖母在斋家冲含辛茹苦育大六女两儿,孙辈长大成年并育有后代的有六个孙子,十二个外孙,七个外孙女,到目前祖父门下有血缘关系的后代已有数百人,绝大部分都居住在涟溪河流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中涟溪的塘泥湾斋家冲</span></p> <p class="ql-block"> 我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在中涟溪东岸石山岭下斋家冲从曾祖父就开始居住的老宅里,在那里度过了难忘的童年和青少年,与涟溪河结下了不解之缘。六岁刚过便进入我家往涟溪河上游两公里同处涟溪河东岸的中连小学读书,每天沿着涟溪河岸狭窄的田埂路走个来回,看溪水流淌,听溪水欢唱,一走就是六年。中学期间,沿涟溪河往下游两公里到涟溪河西岸的冷水江市第一中学读书,每天一个来回,过涟溪河两次,有时回家吃中饭,便要沿涟溪河走两个来回过四次涟溪河。读中学期间,还经常天不亮去岩里挑一担煤,出同心村后,沿着下涟溪东岸青石板铺成的繁华的涟溪桥老街往下游走,上桠山坳,下大湾里,抵达涟溪汇入资水处的外埠码头,将煤挑上驶向益阳、汉口的船。1973年初中学毕业后,不到十八岁的我便回到生产队务农,并任生产队会计,每天与社员们一起在涟溪河两岸的田地里摸爬滚打,几乎每天都要过涟溪河几次,无论晴天雨天,几乎每晚都要到涟溪河对面生产队社员们集中居住的塘泥湾院子里去记工分、开会、搞决算。即使1975年下半年到涟溪河西岸的村办学校金湾小学教书了,也是吃住在家,每天要横跨涟溪河。上世纪七十年代前,从我家前面过涟溪河只有三根原木拼成的简易桥架在水面狭窄处,简易桥的一端用铁链固定在河岸木桩上免得涨水时桥被冲走。易涨易落山溪水,一旦下雨河水上涨水面变宽,简易桥被冲开顺水漂浮不能走人,只能涉水过溪,涨大水时须绕道几里路经上游的高桥或下游的坝上过河。七十年代初在锡矿山矿务局工农办的支持下修了一条简易水泥桥,但没过多久就被洪水冲毁。</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我的出生地中涟溪斋家冲老宅</span></p> <p class="ql-block"> 快23岁了,我才背起行囊,坐上通往长沙的火车,来到了梦想中的大学校园。此后一直在外闯荡飘游,但故乡一直是我心底的牵挂。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常常梦归中涟溪,梦见我难忘的童年和青少年。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人,深深烙在脑海,铭刻心里,至今记忆犹新。</p> <p class="ql-block"> 涟溪河从世界锑都锡矿山流出来,左盘右转,流过田原,古老村庄,托起两岸气象万千。春天,这里不是雨就是雾,总是绵绵细雨,斜飞轻洒。春雨滋润后,涟溪河两岸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山岗染绿,河水成绸,田原着意,百花争艳,万象更新,春色轻轻披在涟溪河上。春雨贵如油,雨水节气在家乡被称为“可耕之候”,雨水之后就陆续开始春耕了。人民公社化后,我家与涟溪河西岸的几十户人家组成一个生产队,生产队的耕地分布在涟溪河的两岸,生产队员们经常要过涟溪河耕种两岸的耕地。溪水之外的田垄间,农人们或牵牛耕田,或弯腰插秧,雨丝柔柔飘落,沾润了蓑衣斗笠,水田里漾着新秧的绿意,也倒映出人影模糊的晃动。家乡春天的水田竟如一块碧玉,将人影、天光、雨丝都含纳其间。父亲是一把种地的高手,春天里常赶着牛犁田耙田,我小时候常常看到父亲执鞭把犁的身影,父亲还偶尔在涟溪边犁田耙田时捉到甲鱼。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老家屋后石山岭上的小竹笋在清明前后破土而出,这个季节我常常在清晨爬上石山岭扯笋子。站在石山岭高处,看到涟溪河的水,从锡矿山,天那边,山那边,村庄那边,田野那边,弯弯曲曲,缠山绕谷,逶逶婉婉流出来,绕过石山岭脚下,向大湾里流去。家乡的春,终归要借涟溪水才显出韵味,涟溪是这水墨长卷的经脉,沿岸的青草、田畴、村落,皆是水墨晕染开的生动笔触。涟溪水昼夜不歇,低语着流过村庄的酣眠与苏醒,默默带走飘落的花瓣,也默默映照日月的轮转,春光的易逝。</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从石山岭往锡矿山方向眺望涟溪河</span></p> <p class="ql-block"> 夏天,涟溪河水晶明透亮,清澈见底,水流挟着溽暑之气,哗哗奔泻。我时常与小伙伴脱得精赤,扑通扎进溪水游泳、捉鱼虾。偶尔有村民用茶枯饼(茶籽榨油后的残渣)泡水在上游药鱼,药水顺流而下,我们还可沿途捡到失去活动能力的鱼。立夏一过,涟溪河两岸的稻田里,禾苗的绿便一日浓似一日。阳光如熔金倾泻,每一片叶子都吸饱了光,绿得发亮,风过处,万叶翻动,绿浪便从田埂这头直滚到那头,簌簌作响,竟似一片碧海在无声地奔涌。禾秆笔直向上,争先恐后地拔节,发出极细微的、只有土地才能听见的噼啪声。稻叶饱含汁水,在烈日下蒸腾出青涩微甜的植物气息,与脚下淤泥发酵的土腥气混杂一处,被热风裹着,扑面而来,是夏之肺腑吐纳的浓烈气息。叶鞘深处,已悄然抽出浅绿微黄的稻穗雏形,细密如婴儿的茸毛,含蓄地低垂着,蕴藏着谷粒最初的饱满秘密。社员们赤足踏入稻田,泥浆温柔地没至小腿。古铜色的脊背在烈日下浮着油汗,亮晶晶的。他们俯身,拨开浓密的稻丛,给禾苗除草施肥。黝黑的脸膛上,汗水蜿蜒如溪,滴落处,泥浆便开出转瞬即逝的深色小花。偶尔直起腰,抹一把额头的汗珠,望着眼前翻滚的绿涛,那被日光雕刻出深深褶皱的眼角,便漾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甸甸的笑意。如遇久旱无雨,稻田缺水,社员们便在涟溪边架起水车,木轮轧轧转动,带起溪水灌入稻田。蜻蜓低飞,翅膀在强光下近乎透明,急急掠过稻田上空,点水般倏忽来去。更有青蛙隐在稻丛深处,被脚步声惊动,“扑通扑通”在稻丛中跳跃。我少年时善于捉青蛙,被周围人戏称为“蛤蟆大王”,常在放学后空闲时间用钓竿在稻田里钓青蛙,或下水塘在石头缝隙里捉泥蛙,或晚上举着火把捉从稻田里爬上田埂张着大嘴吃露水的青蛙,往往收获颇丰。待到黄昏,火烧云熔金般泼在西天,倒映涟溪中,溪水便似流淌着炽热的铁汁。暮色中的涟溪河两岸农舍升起缕缕青烟,给人一种宁静而温馨的感觉。这青烟除部分是炊烟外,大部分是驱赶蚊子的熏烟。我年少时家里没有纱窗,床上没有蚊帐,也买不起蚊香,奶奶和母亲在夏天蚊子多的傍晚,也与大多数村民一样,常用山上割来的黄荆叶拌麦秆在睡房里烧烟熏赶蚊子,让忙碌一天的家人晚上能睡个安稳觉。晚风终于带来一丝丝水汽的凉意,携着稻田里新穗灌浆的甜香,拂过人汗湿的衣衫和疲惫的肢体。农人荷锄归家,身影在田埂上拖得老长。待到月上树梢,涟溪水收敛了白日的躁动,变得幽暗深沉。蛙鸣从四野响起,咯咯咯,此起彼伏,连缀成一片,织成夏夜的前奏。萤火虫悄然从草丛中飞出,三两点,七八星,幽绿的光浮游不定,如同跌落人间的星屑。晚上,架起竹床、门板在涟溪河畔乘凉,能听到河水优雅流动,像淑女轻歌,像天仙扶琴,从遥远的清流中,郁香的花丛中,滴绿的禾苗中,悄悄传来。小孩围着大人,数天上的星星,听涟溪河过去的故事。父亲拿出长旱烟筒,装上旱烟丝,伸到旁边熏赶蚊子的黄荆叶拌麦秆烧的火堆上点燃,津津有味地巴着,吸着,讲着涟溪河古老的故事。家乡的夏,是涟溪水蒸腾出的浓烈水墨。溪水不舍昼夜,裹挟着署气、汗味、稻香、蛙鸣,浩荡奔流,它映照烈日,也吞吐星河。</p> <p class="ql-block"> 秋日的涟溪水瘦了,清冽了。春日的浮滑、夏日的燥热,皆被西风滤净。溪水如素练,涤荡了浮华,映照出天高云淡。天光云影跌落水中,被清流浣洗得格外明净高远。偶有枯叶离枝,旋舞而下,浮在清波之上,如一只疲倦的舟,随水悠悠荡荡,不知归处。涟溪河两岸,篮篮的深远天空,浓浓的翠绿山峦,滚滚的金色稻浪。稻子黄透了,那黄是沉甸甸的,仿佛大地吸饱了日精月华后吐露的纯粹光芒。稻穗谦卑地低垂,密密匝匝,缀满饱满坚实的谷粒,风过时,稻浪翻涌,沙沙作响,是无数细碎金粒摩擦碰撞的丰收密语。稻秆坚韧,支撑着这份沉甸的喜悦,在秋阳下泛着温润的浅金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混合了成熟稻谷干燥甜香、枯草微涩气息与水汽的独特味道。田埂上,遗落的谷粒引来成群的麻雀,啄食间惊飞而起,如同一把撒向空中的金屑。秋高气爽,农人们头戴斗笠,手握镰刀,躬身于金色的稻海之中。银镰起落,福桶高歌,人们喜笑颜开,一派收割景象。三五成群的孩儿,我曾经也是其中的一员,跟在大人割稻的屁股后面,站在大人扮禾的福桶旁边,争先恐后捡稻穗。更见水边人家,檐下廊前,挂满了秋之馈赠。一串串红艳似火的辣椒,一挂挂形状各异的脚板薯,还有新挖的红薯,铺展在墙沿边,地板上,尽情吸收着秋阳的暖意。夕阳熔金,为溪水、稻浪、村庄镀上一层温厚的暖橘。归鸟驮着霞光投入林梢,炊烟袅袅升起,带着新米蒸煮的温软香气,在微凉的空气里悠悠飘散。晚上,银盘似的月亮摆在天空,满天星星眨着眼睛,涟溪河披上了淡淡的银装。溪流无声,却收纳了镰刀的银光、谷粒的飞溅、炊烟的暖意。</p> <p class="ql-block"> 冬日的涟溪水瘦成了一道青筋,贴着河床嶙峋的石骨蜿蜒。水流缓了,静了,清冽得近乎凛冽。水色是沉沉的鸭卵青,映着冬日灰白的天光,寒气在水面凝成若有若无的白烟。两岸的田野空旷下来,裸露着收割后的土地,稻茬短促而整齐地排布,枯黄里泛着灰白,是大地褪去华服后最本真的底色。偶尔有养湖鸭的赶着大群鸭子在田野上短暂停留,吃稻田里遗落的谷子,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田垄上衰草倒伏,覆着隔夜的薄霜,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银光。农人的身影不再忙碌于田野农作物耕种,却并未停歇。男人们或农具修补,或农田基本建设;女人们则聚在檐下廊前,翻晒冬藏的菜干、薯条,或缝补衣裳。冬天日头短,午后刚过,便有老人搬了竹椅,倚着向阳的墙根眯眼打盹,阳光稀薄地涂抹在他们皱纹深刻的脸上。少年时家乡的冬天格外冷,经常下雪,雪粒初落时沙沙作响,继而漫天飞舞,无声覆盖田野、溪岸、屋舍,世界一片纯净。涟溪河两岸玉树琼枝,农舍的屋檐冰棱垂挂,浸冬田和水塘结上厚厚的冰。村人便闭门围着火炕桌烤火,灶肚里白煤火跳跃,火炕桌上铺着棉被或毯子,温暖、安逸。父亲喜看书,记忆力好,脑子里故事多,且语言表达能力强,大家喜欢围桌而坐听父亲讲故事。我小时候不怕冷并贪玩,越是严寒结冰越厚,越喜欢到冰面上滑冰。有一次在屋门前水塘冰面滑冰时,因雪停天晴太阳照射,冰层变薄破裂,掉进冰水里。涟溪却未冻,溪水执着前行,如大地深藏的温热血脉。它收纳了霜雪的清寒,也映照着檐角冰棱的冷光,更默默铭记着农具打磨的细响、煤火燃烧的暖意。涟溪这瘦水寒村,正以一种近乎禅定的静默,在岁末的凛冽里,酝酿着下一个轮回的蓬勃与喧腾。以大地为纸,以四时为墨,岁岁年年,书写着这朴素而庄严的循环。</p> <p class="ql-block"> 离开家乡快五十年了,这期间家乡发生了巨大变化。锡矿山锑矿的开采以及后来涟溪河两岸煤矿、铁矿的开采,催生着城市在这里萌芽生长。伴随小城工业的兴盛,曾经有一段时期,废渣、废水、废弃物一度破坏了涟溪河原有的模样,溪水浑浊,河道淤塞,鱼虾离它而去。庆幸的是,近年来,政府重拳整治环境,沿溪的锑矿、煤矿、铁厂、冶炼厂等工矿企业,纷纷投入资金开展环保治理,涟溪河流域的山水林田湖草项目治理已见成效,河水逐渐转清。我家门前的涟溪河上,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修了石拱桥,方便两岸往来,再也不需溪水一涨就要涉水过河或绕道过河了。涟溪河两岸过去成片的稻田,部分由厂房、住宅取代,部分转为果园或菜地,很难见到集中连片的禾苗了。两岸的农舍多了,过去的土砖房都由红砖房取代,房子大了楼层高了漂亮了。村子里不见了放养的牛和圈养的猪,小孩子们不需要像我们童年少年时一样放牛扯猪草了。我童年少年出门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狭窄的田埂小道,现在已由宽敞的水泥路取代。我曾经就读的中连小学后来改为中连中学,再后来又改为中连中心学校,学校类型由完全小学到完全中学,又到现在的初级中学。而我曾经任教的村办小学现在成为乡办中心小学了。我的祖父是在我童年时就去世了的,而我的祖母、父母、叔叔叔母,我的姑姑姑父,在我离开家乡这些年都相继走了。母亲是我的这些长辈中最后一个走的,也离开我们十二年了。我的这些长辈出生成长在强敌入侵、社会凋敝、民不聊生的年代,一生勤勤恳恳,艰难度日,吃了不少苦,个个淳朴善良、为人正直、勤俭持家、宽以待人,疼我爱我。长辈们走了,带走了他们一生承受过的所有苦难,却在身后留下一串勤劳、节俭、质朴、善良、宽厚的脚印,把无穷的思念留给了我。近年来,每每回到家乡,回到长辈们生活劳作过的地方,睹物思人,不免思绪万千,陆陆续续写了一些纪念长辈们的文章,也记述了一些青少年时期在家乡的经历。在我“古稀之年”这个特殊时候,我把它们编辑成册,定名《梦里涟溪》。</p> <p class="ql-block"> 请允许我将这本小册子,奉献给我的家乡,奉献给永远哺育我们的涟溪河,奉献给永远那么伟大、那么朴质、那么可亲可敬的亲朋好友和父老乡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