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思忆的散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文/郑朝阳(福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五月初八晚九时许,父亲往没病没痛的地方去了。试想让这个尘世留住他,不是力不从心,已是不可能了。泪水潸然滑落,一幕一幕思忆的片段,恰似父亲写在人世间的一组散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年轻时,常年忙于工作,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我的童年,他陪伴不多。许是少而精的缘故,往事历历在目。</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七十年代,三十上下的他,插钢笔,戴手表,一身工作服(劳保服),一看是村里为数不多“吃公粮”的体面人。小时候,我经常为父亲有别于村上其他小孩的父亲而骄傲,可又为他少在家而烦恼。看不到父亲的日子,再小的年纪也会有思念。看到同龄人跟父亲一起生活,甚为羡慕;尤其是受别人家欺负时,思念父亲就格外强烈。</p><p class="ql-block"> 为此,我日日盼望父亲回来。</p><p class="ql-block"> 打记事起,知道每天要撕一页日历。不能多撕,不能少撕,担心多了少了会影响父亲回来似的。撕着,撕着,父亲归家的日子便到了。我带俩弟弟到公路旁等候。每每看见他骑着单位的自行车出现时,像过年一样地赶过去。看到我们,父亲停下车子,抱起小弟放在车后架,推着车走。我和二弟跟在车后一阵小跑……尘土飞扬处,传出了一个父亲和三个儿子的欢叫声。</p><p class="ql-block"> 父亲回来准会带些糕饼、糖果、水果之类的。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些东西对大人小孩都很解馋。匀一半给爷爷奶奶外,几乎是我和俩弟弟仨人均分。父亲喜欢我们的馋样,那怜爱疼惜写意在他脸上。大半个世纪过去了,依然清晰地在我泪光中浮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儿时不解“父亲”二字的意涵,就知道每个孩子都有父亲。也不知如何表达父亲,只觉得他好,他亲。印象中的父亲是个有求必应的人。小孩子有的东西,有时求着父亲买;有时不用求,他也会给我们惊喜的。</p><p class="ql-block"> 刚上学时,我跟父亲说喜欢小人书,央求他买。父亲买了两本回来,一本《青年近卫军》,一本后来被少不更事的小弟撕坏封面,不记得了。这是我最早的课外读物。村里许多孩子羡慕我好长一段时间。</p><p class="ql-block"> 二年级学习珠算,我原先跟同学一样,用得是借来的算盘。一部分同学没能借到,课堂上往往几个人轮流着用。父亲回来,村里的民办老师跟他说我算盘打得不错,要多练习,才会熟练。父亲特地买了一副适合小学生用的铁算盘,比通常的算盘小,外表渡上一层黄颜色。当时,喜欢的不得了。在课上,可以跟随老师的示范进行同步练习,还有机会当小助手,教没有算盘的同伴学珠算。有时让同学拨弄一番,这对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孩很受用,无形中在同学面前拥有一份得意。</p><p class="ql-block"> 之后,父亲陆续买了文具盒、钢笔和字典等(这些对现在的孩子来说不是什么稀罕物,却是我们这一代人上小学时的奢侈品)。我不像村里的同伴要缠着父母买,或放学后到坡上帮人推运柴的板车挣钱;或周末上山打柴,卖了再攒钱买。那时,母亲经常拿邻家的孩子跟我们作比较,数落父亲过于宠孩子,数落我们仨不懂事。父亲听后,憨憨一笑,对母亲说,“大的孩子用过了,两个小的还可以接着用。”</p><p class="ql-block"> 那些用品,到后来不是用旧了,就是坏了。弟弟们不肯用,也不能用,还得再买。</p><p class="ql-block"> 年少不识愁滋味。只知道父亲有掏不完的爱,往往忽略他的用心。明白时,我错过给自己的人生精打细算一回。</p><p class="ql-block"> 眼泪不禁涌了出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年纪渐长,我慢慢懂得父亲的不易。</p><p class="ql-block"> 爷爷年迈,奶奶长年卧病,我们仨都上学了,家里开销越来越大。一个中年男人上有老下有小,一边要反哺父母,一边要养育孩子,微薄的工资又是家中唯一收入,时不时捉襟见肘,入不敷出。</p><p class="ql-block"> 当时,农村已分田到户。每次回来,父亲总有干不完的活。不仅要面对家里劳动力的缺乏,还要面对经济上的困顿,可他最放不下心的是我们的教育问题。与母亲商量后,决定将我们仨兄弟接到城里读书。用母亲的话说,“他是个操心的命,一个秤砣两头挂。”那些年月,父亲没有一天安稳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不易是一个家庭幸福的源泉,悄无声息地流入不谙世事孩子的心田。许是习惯成自然。我们仨没有一个能完完全全的,站在父亲的角度体会他的难,反倒养成一种习惯的依赖。</p><p class="ql-block"> 泪水,夺眶而出;泪珠,滴落。一颗一颗回放着过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年少时,曾有算命先生说我命中有贵人扶助。我不迷信,回想走过的生命历程,这个贵人一直都在。他不是别人,是父亲!父亲是儿子命中真正的贵人。人生的许多事懂得太迟了,不过是一个托词,一句借口的话。而是我们已经习惯了父亲的给予。</p><p class="ql-block"> 一个人求学,工作,结婚生子乃至独立成家,身边离不开父亲默默的付出。要是当初父亲没接我们到城里读书,没有那么多的付出,不那么费心费力的累,或许他还能多活些年头。我也不可能成为改革开放之初,村(自然村)里第一个考上大中专的人。我和三弟大概逃不出相似于村里大多数同龄人中途辍学,遵循祖辈面朝土背朝天的宿命。</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中期,我开始工作了。父亲告诫我,“学校的事马虎不得,那是关乎许多家庭的孩子,千万要上心。”对三弟的提醒如出一辙,“单位上的事不能分心,一定要干好。”天生操心命的父亲,生怕我们在工作上有什么闪失似的。认定了一辈子的金科玉律般的教条,饱含着对儿子人生的关切和期许。在牵挂儿子之后,又牵挂起了孙子。退休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和母亲一起帮我们照看孩子,直至他们的孙子一个一个到外地上学为止。</p><p class="ql-block"> 晚年的父亲,保持一生惯有的闲不住。他把房前屋后撂荒田地收拾好,扎上篱笆,种上瓜果蔬菜,养上一大群鸡鸭。每次回老家看他和母亲时,我们都会劝他俩年纪大了,别干了。老人却说“活动活动筋骨,对身体有好处,权当锻炼身体。再是自家种养的东西吃着放心。”一次一次劝说的无效,我们也就不违拗了。 </p><p class="ql-block"> “父母在不敢老。”我和俩弟弟都过了知天命之年,父亲却一直把我们当孩子看,一如既往地牵挂着。时不时来城里看我们,每次来了又匆匆地回去。多年前,我在一家杂志发表的《父亲进城》一诗就是他的真实写照,“我知道,城里没有泥土味/父亲命里属土。缺少地气的日子/他浑身不自在//每一次,匆匆地来/匆匆地回去/拎着蛇皮袋,拎着他满心的话儿/鼓鼓的//解开了,村野的气息/一下子漫了过来。瓜果、蔬菜、粮食/父亲一样,一样/掏出了话茬//喂养过我的东西/现在还以这样的方式,惦记/走出村庄的我……”</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牵挂,除了城里乡下的家人,还有他退休后的所好。农村出生的他,选择重归田园。或许这样才是退休多年的他,与母亲朝夕相处长相厮守的最好方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辈子的牵挂太多了。</p><p class="ql-block"> 儿子、孙子,甚至他的重孙,都在他牵挂的行列上。我每次去杭州时,父亲硬要在轿车的后备箱塞了很多土产品,续接他对我儿子一家的惦记。临行前,老人不免要唠上几句,“蔬菜、瓜果自家种的,土鸡蛋土鸭蛋有营养,鸡肉鸭肉都是新鲜的……”</p><p class="ql-block"> 去年夏天,我带他和母亲去了杭州一趟。本想让他俩逛逛景区及周边的城市,不想父亲一再推脱天气热不肯出门。一方面怕我们多花钱;一方面想多些时间,在我孩子定居杭州的家里,跟我们一起陪伴他的重孙子。每次我带孙子去培训机构时,父亲兴冲冲跟在后面。在跆拳道、柔道、游泳馆或绘画、英语、幼小衔接班的侧屋或过道上,一待就是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还时不时透过门缝或直接盯着玻璃墙内,看看他重孙的训练和学习。一直等到我孙子培训完了。</p><p class="ql-block"> 回来时,父亲笑得很灿烂,不时夸自己重孙聪明伶俐。对我却是欲言又止。显然,那又是他一种无声的牵挂。</p><p class="ql-block"> 是的,一家四代人,源于父亲流经儿子、孙子的幸福之泉,已悄然流入重孙身上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啜泣着。一阵一阵心痛。</p><p class="ql-block"> 守灵之夜,想着一眼干涸的源,一股断流之泉。父亲,和您一样坚韧的儿子,嚎啕大哭不出来,就一个劲儿埋头烧纸。</p><p class="ql-block"> 一片接一片,一叠接一叠,怎么也返还不了你在人间掏出的爱。愿寄托哀思的纸片儿,化作您去往无病无痛、无牵无挂国度的盘缠。</p><p class="ql-block"> 止不住的泪水,又模糊眼睛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5/6/19(农历五月廿四)草</p> <p class="ql-block">郑朝阳,乡村教师,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诗刊》《福建文学》《星星诗刊》《绿风诗刊》《中国文艺家》《天津诗人》《河南诗人》《海星诗刊(台湾)》等,出版诗集《那晚的风》《雨季,雨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