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八义窑(散文)

老土

古窑不知年，八义彩瓷天。

那天早晨去八义镇，经过上党城区，寻了当地名吃——“荫城猪汤”，作早餐。从名字判断，无非就是用猪肉制作的一种汤类食物吧，与山东的豆腐脑、胡辣汤、羊汤比，大概只是食材与味道上的差别。结果一碗不过瘾，又加一碗。

八义与荫城两镇紧邻，在上党区的最南部。朋友说，从八义镇向南不远，有炎帝陵，附近有炎帝文化主题公园。这里长治与晋城接壤，八义、荫城属长治的上党，炎帝陵属晋城高平，高平是炎帝故里。

作为中国人心中早已神化的炎帝，早期农耕文明的许多创造，都归结在了这个无所不能的神农氏身上。比如制弓箭、尝百草，比如治麻织布，建屋造房。当然，也包括耕而作陶，用泥巴烧制陶盘、陶碗、陶罐之类。

陶器，当然是一项极其重大的发明。在长期的劳作与实践中，人们学会了用泥土烧制陶器，而且技艺日渐成熟，无数的中国人终于端起了饭碗。和自己的泥巴，烧自己的窑，制自己的陶器，端的自然也是自己的饭碗。

中国人的饭碗，是从一把泥巴开始的。

荫城猪汤属山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食客们排着长队。师傅为我盛猪汤时，用的就是那种普通的粗瓷大碗。他扎着围巾，头戴白色厨师帽坐在汤锅前，左手执碗，右手一边从几个盆里分别往碗里夹肉，一边问食客要肥些还是瘦些。然后，又自如地加了葱沫之类的佐料，用锅里的白骨汤反复浇淋了几遍，递给食客。一碗骨汤里，是半碗的猪心、猪肝、猪肚、猪头肉之类的肉丝。汤汁洁白，清香不腻，再搭配当地葱丝薄饼或特制的火烧，堪称人间美味。

朋友说，这家猪汤店几十年了，每天早上四点钟开门营业，上午九点左右售完关门。早上排队吃猪汤，是当地人们的一种习惯，也成了上党一景。

八义镇名字的由来，包括荫城猪汤，都与战国时期发生在这里的那场“长平之战”有关。秦国与赵国开战，赵国国君启用赵括，替代了名将廉颇。赵括一意孤行，接连几次战役失败后，仍然继续出兵高平。部队经过此地，镇上以史柱为首的八位义士，拦住大军，劝说赵括退兵。赵括不听劝谏，以动摇军心的罪名，将八位义士斩杀。义士就义后，百姓为了纪念他们，便将此地取名八义。

每年的清明与义士的祭日，当地百姓集体杀猪，用猪肉祭祀八位义士。明永乐年间，百姓杀猪祭祀时，猪肉被当地官府没收。无奈之下，人们就把猪下水切碎熬汤，盛在当地古窑烧制的陶瓷器皿里，祭奠英灵。祭奠之后，人们舍不得将猪汤倒掉，便分而食之。时间一久，猪汤就演化成为当地的一种美食，“食猪汤，祭义士”的习俗流传至今。

长治古为上党，曾叫黎都，也叫潞安。今天的行政划分，有潞城区、上党区和黎城区等，地名里均有历史的影子。而现在这个上党，就是黎都所在的旧址，上党城区内有黎都公园。

黎字，从字形看，是来自一种水上的作物，大概与水稻相似。黎都之前的称谓，已无史料查证与追溯。远古时期的九黎，是分布在黄河中下游和长江流域的九个部落，首领蚩尤。后来，黄帝与炎帝联手大战蚩尤，蚩尤战败后被杀，葬于今山东阳谷。蚩尤的后裔，一部分迁往贵州、广西等地，就是现在的苗族。一部分归属了炎帝，来到炎帝故里古上党地区，以黎为氏，号称黎民。黄帝姓姬，多赐姓予民众，俗称“百姓”。

黎民百姓，就是炎黄子孙。

现在的黎城县，在商朝曾是黎国封地，西周时发生过著名的“西伯戡黎”事件。虽说黎人尚武，但黎国终被周所灭，为大势所趋，成为西周灭商的前奏和序曲，后大兵直取朝歌。

与荫城镇相邻的八义镇，之前这里叫什么，已无从考证。单从八位义士劝谏赵括被杀算来，也有2200多年了。此地作为历史名镇、军事要塞，曾建有坚固的城堡。现在的八义镇周围，山叫八谏山，一条流淌了数千年的河，叫八谏河。且自远古时期，此地就因烧制陶瓷器而闻名。

上党县志记载，八义镇的八义窑，早在北宋初期就已兴起。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国家文物考古专家，在这里发现了一百多座古窑遗址，还首次出土了宋代红绿彩瓷。当时专家认定，古窑建窑年代虽无从考证，却远超县志上所记时间。彩瓷的出现，具有划时代意义，同时证明，在宋金时代，这里的彩瓷技艺已相当成熟。

长治一位文化学者讲，其实这里的制陶烧瓷从来没有停止过，人们就是依靠祖辈世代相传的烧陶技艺，得以生息繁衍的。老的土砖窑烧坏了，就在别处重新选址重建，积年累月，摒弃的旧窑越来越多，被尘封在了历史的尘埃里。

炎帝因善用火，才被尊称为炎帝，他在民间大力推行了火的应用，其中也包括陶器的烧制。在炎帝故里，能发现众多早期窑址，也便不奇怪了。遗址，是历史的见证。

炎帝是炎帝部落首领的统称，从神农氏开始，共有九代炎帝，传位530年。可想而知，五百多年的时间，对于火的应用可以发展到何种发达的程度，陶器烧制技艺会有怎样的进步，也自不必说。只是，我们无法找到有关的文字与史料记载，而那一片片古陶片会说话，精美绝伦的古代瓷器会说话。

陶是瓷的前身，没有陶，就没有瓷。从陶到瓷，是一个漫长且复杂的演变过程。商代的陶瓷工艺，有了较大提高，出现了比陶器更细腻坚硬的青釉器。东汉三国至南北朝，瓷器釉面无裂纹，釉色淡青，胎质细白，胎釉结合牢固，基本达到了现代瓷器的要求，也标志着瓷器在中国的正式诞生。

走进八义窑彩瓷博物馆，就走进了一个辉煌的年代。“先有八义窑，后有景德镇”的底气，就是因为在这里首次发现了“红绿彩瓷”。一方水土，成就一方风物。八义窑用来烧制瓷器的土，本地人称作“高岭土”，有别于其他地方的土壤，适合用来烧制陶瓷。

我在一座仿制的古窑前拍了张照片，留作纪念。如今的陶瓷，都采用现代电窑烧制，温度可控，受热均匀。

宋代名窑很多，汝、官、哥、定、均，都各有其独特魅力。而八义窑的“红绿彩瓷”，则应该是当地制陶工匠们，在长期的实践过程，一点点探索创造出来的。宋金时期，八义窑首创“二次烧成”的釉上彩工艺，诞生的红绿彩瓷，也直接影响了五彩、斗彩和粉彩的发展。

唐三彩名扬天下，但是唐三彩只是陶，不是瓷，是在陶上加的釉下彩。

山西自古有“南潞北汾”之说，几千年前，这里就有了成熟的酿酒业。后来有人走出太行，去外面闯世界的同时，也把自己的酿酒技术带了出去。于是，陕西就有了凤香，贵州就有了酱香。八义窑的工匠师傅们也是一样，是他们将红绿彩瓷工艺带到了江西，才让景德镇陶瓷焕发了别样的色彩。

“上党从来天下脊”。是无数的山西人，在千百年的岁月里，挺起了担负天下的脊梁。文化是流动与交融的美，不同地域文化在深度的融合与碰撞中，迸发出了不一样的色彩与火花。“红绿彩瓷出八义”已成定论，被陶瓷界称为“中国陶瓷史上的第一抹彩虹”。

偶尔会有长治的朋友聊起炎帝的话题，甚至有人抱怨，说长治怎么就没把“炎帝故里”争取过来呢。每年炎帝诞辰日前后，高平都会举办盛大的祭祀炎帝文化活动。相对于祭祀大典，地处深山的八义窑红绿彩瓷，它才更有魅力。历史，如八义镇的彩瓷，总是在平静无声地述说着。

有一种窑言，是穿越时空的瓷语。这种言语很瓷实，却舍不得掷地有声。

一款“凤戏牡丹”的红绿彩花鸟纹盘，进入了我的视线。我走近它，审视它，而它神采不减，光彩照人，也在用来自宋代的眼神，默默地注视着我。“描红填绿”是它的工艺特点，红颜料勾边，绿颜料铺地，再用黄颜料过度，史称“宋加彩”，是中国陶瓷彩绘五彩的前身。这个出自八义窑的纹盘，寓意万物欣荣，四海同春。

金代“仕女戏鹦”红绿彩仕女图纹折沿盘，不知道是在一场怎样的动荡中破碎了。它的破碎，是不是也在印证着某个年代的结束。好在，它一块也不少，被古瓷修复专家重新粘合起来。盘中红绿彩的仕女，在拼粘复活后，开始向人们讲述着金代和南宋的世风民俗。古代仕女高雅的生活情趣，在这个瓷盘上活灵活现地呈现出来。

历史就像古陶瓷碎片，再高明的修复师，也无法把它完整地粘合好。它所能呈现的，永远是整部历史的一小部分。

就像这个盘子，包括前面那款“宋加彩”的纹盘，以及后面看到的几款八义窑宋代白底黑花的仕女瓷枕，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器物。如若回到一千多年前宋代，如我等草民，恐怕连见一见这等器物的机会都没有。我们所看到的历史里，没有普通人的影子。

“虎虎生威”“虎上卧虎”“如虎添翼”等一个个八义窑黄地黑花瓷虎枕，体现了古代登峰造极的绘画，与完美的陶瓷制作艺术。朋友说，古代什么身份的人，枕什么样的枕头，有严格规定。这些虎枕，要么属于贵族家庭的主人，要么属于带兵打仗的将领。

而另一款文人专用白瓷枕，瓷枕的正面用秀美的行草，题了一句小诗：“落日孤村远，寒烟去路迷”。古代的文人，还真是讲究，连睡觉，都要枕着诗意入眠。同样，这样一款瓷枕，也绝不是一般文人可以拥有的，它甚至可能是当年某位著名大诗人的私人订制。

偌大的八义窑博物馆，我只是选取了其中几个彩瓷，用文字记录一下，也算是没有白来一趟。

惊叹于古代陶瓷工匠技艺的同时，似乎也领略了一遍中华文明史。中国的陶瓷工艺进步史，就是一部华夏发展史。当然，历史从来都是成功者写的，在巨大的历史幕布后面，才是无数普通的黎民百姓。就像这精美的八义窑彩瓷，制作它们的工匠们，辛辛苦苦一辈子，恐怕都不配拥有一件他们亲手制作的瓷器。精美的作品，无非是工匠们用来换取自己和家人的几日温饱。而真正的艺术，不就是在他们手中创造出来的吗？

走进八义窑的彩绘工坊，我看到那些年轻的工艺大师们，正在用画笔蘸着各种颜料，在一件件瓷器上描绘着釉下或釉上的图案。一件比较大的纯手工的陶瓷工艺品，在他们手里，需要几天甚至十几天的时间，才能绘制完成。然后再回炉，经历高温烧制，将美丽铸就成永恒。我知道，这是绝对的世间美物，也必然装点起现代人的家居生活，或者成为品质生活中的高档器具。

从八义古镇出来，看着路上形形色色的行人，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属于他们当中的哪一个。

远古时的黎民与百姓，作为炎黄二帝的子民，兴许能够以黎民百姓而自居。如今的黎民百姓，大概就是清晨排着长队，吃上一碗荫城猪汤就心满意足的人们，我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也许，只有端着那粗瓷老碗，吃着六元八元一碗的猪汤，才能写意出这满满的人间烟火，与那个创造出了红绿彩瓷的时代，遥相呼应。

　　

作者简介

老土，本名王庆军，祖籍山东东阿，60年代末，出生于黑龙江省。现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散文选刊*下旬刊》签约作家、山东省第33届作家高研班学员。出版有个人散文集《草木之香》《赶往乡村的集市》，和文集《我的岛》，出版有个人散文集《草木之香》《赶往乡村的集市》《我的岛》三部，有作品获《人民文学》征文优秀奖，《海外文摘》《散文选刊*下旬刊》杂志2024年度散文二等奖，山东省散文学会主题征文二等奖，作品见《山东文学》《火花》《映像》《都市》《海外文摘》《时代文学》《散文选刊*下旬刊》《中国铁路文学》《黄河文学》《漳河文学》《聊城文艺》《鲁西诗人》《东昌府文艺》《当代散文》《大众日报》《山西晚报》《山东工人报》《聊城日报》《上党晚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