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薯米

丹丹

在当今的餐桌上，常常听到的都是关于养生与素食的话题，这是人们对健康的焦虑。

而在那样的年代，吃不饱穿不暖，谁家有满仓的番薯米，就是最大的财富。说到番薯米，就会想起小的时候，一幕幕的场景，如同昨日重现眼前。

冬季的清晨，白雾皑皑，这样浓的雾气，预示有好天。

母亲早早把洗干净的番薯用箩筐装起来，一担、两担、三担，来回往返于老宅和村口桥头之间。随着脚步一颠一颠，母亲口里喘出白白的气，鼻尖和耳朵都是通红的。

担心晒番薯米的位置被别人占了，脚步急急赶着，拼了劲一步又一步向前。

我们家自己有两个晒番薯米的竹箳，又借了下厝婶婆家的两个，并排摆开，占用了一小半的桥梁栏杆。

这些都是头一天晚上打听好了，然后按照先后的顺序，把竹箳排开，用塑料布盖好，免得露水侵湿竹箳，耽误晾晒时间和效果。塑料布是必备的好东西，有时候天气转变，乌云来了，用塑料布一蒙、一包，边角压上石块，可以缓解收番薯米的手忙脚乱。

专门推番薯的刨子是铜片制成的，巴掌大小，上面挫满立体圆孔，这些圆孔是很锋利的。铜片略微拱起，四个角钉在长条木板上，番薯在手的重力推动下，慢慢变成一条一条番薯米，纷纷落下。

番薯刨子的木柄一头顶着地面，一头顶着母亲的肚子，母亲坐着，左手扶木柄，右手熟练的握着番薯向下推动，用力且随机应变。番薯是不规则的形状，有偏大一些的，母亲需要双手抱住，用力推切，这是很吃力的动作，可是母亲没有停歇，要赶在日头出来之前完成。

立冬过后的寒冷，太阳还没有升起，河边的风夹着霜雾，扑面而来。母亲的手冻僵了，红的发紫，额头却渗出汗珠，冒着热气。其他家的婶婆或者伯母在旁边远一点的桥栏边，边忙碌边聊着家常，大声笑着。母亲扭头望着，也笑了。

通常是男人负责挑送番薯，女人负责切成番薯米。父亲在他乡的供销社上班，所以母亲需要完成双份工作。

有的时候碰巧邻居家用板车拖番薯，他们会特意把母亲的番薯先抬上车，一起拖到桥头。这是泼天的恩典，母亲小跑着扶着板车，尽力推着，好报答万一的感激。

邻居之间的相助，在那样的年代，很简单却很贵重。可以是一酒盏的盐巴，也可以是一个鸡蛋，或者是帮忙挑一担水。

母亲对于大家热心的帮助，经常是让我们送去一碗刚刚煮好的粉干，或者送一些后门院子种的菜。

从小习惯了这样的来来往往，觉得自然，懂得真诚与感恩。

晒番薯米也是很重要的工作，长长的竹箳，一头靠在栏杆，一头顶着地面，母亲个子矮小，每天来回踮着脚尖翻晒。翻一遍后，匆匆回家煮猪食或者洗衣裳，忙不完的活，赶不完的路。

到了晚上，安顿一切后，母亲躺在床上给我们讲故事，讲村野的传说，讲外婆外公的事情。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母亲是温柔的女子，是外婆的细姑娘，是大舅的细妹，是小舅的细姐。

母亲会讲傻女婿和聪明女婿的故事，讲傻媳妇和聪明媳妇的故事，讲嫌贫爱富、乡间婆媳的斗智斗勇，家庭贫苦的被认为是傻的，出生富有的被认为是聪明的。

事实相反，后来傻的女婿或者傻的媳妇往往通过自己努力，改变命运，改变了家庭地位。

这些就是我们的启蒙教育，真实希望努力可以改变生活。这样的故事，每晚都要讲一遍，母亲带着乡土的音调，独特的韵味魅力无穷，令人着迷。百听不厌，至今依然记得。可惜，这样的美妙无法传承下去了。乡野故事的意境，是普通话无法传递的。

我们姐妹仨像小燕子一样围在母亲身边，睁着大大的眼睛，听着，然后沉沉睡去。

番薯米晒干后，一筐一筐装好，放进粮仓。老宅的二楼有一个粮仓，用青砖铺的地板，没有窗户，看不见四周的黑。装满番薯米的粮仓变得香甜起来了。

放学回家饥肠辘辘的时候，母亲把蒸熟的番薯米团成圆圆的馒头样子，就那样递给我们。我们争先恐后抱着这一团珍馐美食，大口大口啃食起来，然后相互追逐，奔跑，快乐无边。

那时候，跟随母亲去粮仓取东西，神秘而庄严。提着煤油灯，照着亮光，跟在母亲身后。

看着母亲拿出钥匙打开锁，厚重的门需要用力提起再推开，这是设计好的一个关卡，门框内里边有一个卡槽，关门的时候也需要提起门再落下。

木匠的智慧，在于这个门卡，即使不上锁，外人怎样也是推不开的。

临近过年的时候，母亲会把一整盆炖好的鸭肉盖好，放在粮仓里。等到父亲回家过年，或者姨姨、舅舅来家里做客时，才端出来，用勺子舀出一盘。亮晶晶的“果冻”裹着鸭肉，香气扑鼻，耀眼馋人。

农村人家养的鸭子，从开始养的时候，就盘算好了这一只鸭子长大后的去处。哪个亲戚今年做寿，谁家孩子今年过十六周岁。这里一块那里一腿，安排齐齐全全的。而我们自己，常常只有剩下汤汤水水和一些鸭血杂物，也是很好的了。香甜的番薯米配鸭子汤，这是梦里都会笑醒的美食啊！

正如《百年孤独》中说的：“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

那个年代的孩子，像石缝里长出的小草，是番薯米给予了生长的力量。

就这样一挑番薯米、一个故事，母亲坚韧地把我们拉扯长大了。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