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1967年,“文化大革命”正越演越烈。那时,我还在上海,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学生。11月14日快到中午时,我偶然从一位同学那里得到一张票,说是下午几点在上海第二医学院召开批斗巴金的大会,到时巴金将被揪到会场。巴金!我虽然还没有完整地读过一部他的小说,但我知道他是我们上海和中国最有名的大作家之一。机会难得!我匆匆回家扒了几口饭就跳上公共电车。</p><p class="ql-block"> 第二医学院大礼堂里,果然已经挤满了,有上千人吧。我只能坐到会场的后面,离主席台远远的。台上有一排桌椅,坐好了十来个大学生“红卫兵”。一会儿,他们交头接耳,宣布:“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动作家巴金押上台来!”全场立刻骚动,前面不少人挺起身子看,后面的人只好站起来看,有的干脆站到椅子上。只见我们右前方的台侧,两个红卫兵一人抓一个手臂,把巴金推了出来。巴金一头灰白头发.上身完全与地面平行。咚咚咚!我几乎听到了推押的脚步声。他们走到左面台侧,站定。 一阵“打倒巴金!” 的口号。我也跟着喊。脖子伸得老高,心在怦怦乱跳。</p><p class="ql-block"> “让巴金抬起狗头!让革命群众看看这个反动作家的丑恶面目!”在主持人的喝令下,推押的红卫兵松开手,巴金慢慢地直起腰,于是又一阵骚动,主持人不得不喊维持秩序,让大家坐好。我远远地看清了,也许是血还涌着,脸红红的,面目并不“丑恶”。他身穿一套深色人民装,整整齐齐,分明是一副稳重而规矩的老知识分子模样。</p><p class="ql-block"> 主持人拿着一本毛主席语录,开始批判巴金的小说让善良的人一个个地死,责问为什么不给他们走上革命的大道。又“揭露”说“巴金”这个笔名是取之于无政府主义者巴枯宁和克鲁泡特金,可见其反对无产阶段专政的罪恶用心。他不断地说出一些我不知道的小说中的人和故事,责问巴金,让巴金当场认罪。</p><p class="ql-block"> 巴金低头站在那里,他竟从口袋里掏出钢笔和小本子,恭恭敬敬地听一句记一句,极“虔诚”地表示“认罪”。他身后那个押守的戴眼镜的红卫兵这时背着手,伸长脖子踮起脚瞄巴金的小本子,显出一种偷看的滑稽相,令台下不少人想笑而不敢笑。这时主持人带头喊“打倒巴金!”巴金自己也举起握着笔的拳头跟着喊“打倒巴金”。</p><p class="ql-block"> 不记得还批判了些什么。大会结束时,我赶快跑到台侧的大门处,想等巴金出来再走近点看看,不料竟有几百人跟我一样跑了过去。终于,巴金出来了,押送的红卫兵围在前后左右。他低着头,睁大着眼睛看前面的路,表情沉静,默默地一步一步走向门口。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巴老走到我面前时展现的一头银灰色白发。当时我们的心里都在翻腾着什么,但谁都不能说什么。一个主持会议的红卫兵头头觉得气氛“不对”,连忙喊“打倒巴金”,可这时响应的人寥寥无几,令那头头好不尴尬。我们争先恐后地跟着巴老,静静地目送这位心灵刚被鞭笞过的老人。</p><p class="ql-block"> 几个月后,我找到了巴老的代表作《家》。仔细看了一遍,我被小说里奔涌的激流深深打动了!罪过啊!怎么可以这样残酷地对待一个反封建的、为光明而奋斗的进步作家?</p><p class="ql-block"> ( 本文系本人柳周所写,发表于1999年3月 8日《柳州晚报》第三版。题图“作者”是指巴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