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老严(下)

三白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接上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严不是本地人,他老家淮阴洪泽,靠近洪泽湖。连着建湖、兴化、盐城那一片,原是江苏最低洼的地区,地理上称为里下河地区。俗称“锅底洼”。当年夏秋两季只要连绵下雨,苏北最先被淹掉的一定是这个地区。颗粒无收时,他们只能靠着煮浸泡在洪水中发了芽的蚕豆与吊在树上的南瓜充饥。没有干的草烧火,只能劈了家中的小方凳、条凳当柴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洪泽向东去一百五十公里左右,是盐城。那里有新四军的总部,当年日本人进不去,可能也不想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严在乡下有儿子的时候,大概是城里有桑塔纳的时候。年轻时赶上好时候,包产到户、可以做生意了。老严从小家里穷得叮当响,长大了深切地发现,钱是命根子,没有钱,才是人间最大的疾苦,从此发誓要拼命赚钱。只要有钱赚,他不怕吃任何苦任何累。他长的壮、力气大。发现种地不赚钱,他借钱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到窑厂拉砖跑运输。他那时是村里最有钱的,娶了初中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学,又生了一个儿子。人生似乎开了挂。“一夹子六块砖,一块砖五斤,六块砖三十斤,我一只手随便搬,一天能赚十块钱呢!”(同时期大学教师的工资大约五十四块左右)伸开他的胳膊让我看,他说现在做推拿的力气都是当年练下的。只是可怜有一次发高烧,他没在意还去搬砖,回来用厚被子蒙头发汗。后来高烧是退了,不想视力慢慢开始下降,直至失明。乡里医生说就是高烧烧了视觉神经。不可逆。</p> <p class="ql-block">  从看得见到看不见,这人生的打击可想而知,老严改行了,但不改初衷。县城举办残疾人职业培训,他去学习推拿。他曾转辗江苏各大城市,先帮别人干,分成,老板七他拿三,还吃最差的饭菜。他忍着,偷偷学好本领了解行情,后来单干。他还是拼命赚钱。最后在这个城市买了房,带着一家三口安顿了下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们老家把在外面挣钱都叫作苦钱。“在拉块苦钱哪?”家乡人相见都会这样问,意思在哪里工作。老严觉得“苦钱”这两字说的好、有道理。不吃点苦、受点委屈,钱又不是你家亲戚,怎么会来呢?靠他多少年的辛劳与维护,他现在应该有点钱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儿子大学毕业现在一家公司上班,近来经济大环境不好,公司收入更加一般。他有点瞧不上儿子,整天窥测着他的钱。儿子的汽车是他买的,房贷他在还,成年后,他从来没有用过父母的钱。他觉得他是他儿子,年纪轻轻早就自己想办法了。他觉得比起当年,现在挣钱的机会太多了。再不济下班做个兼职代价、兼职滴滴司机也行啊!不吃点苦,看手机、打游戏、陪老婆钱会来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可能是穷怕了,老严喜欢钱。拼命赚钱拼命攒钱。当然我也喜欢钱。张爱玲说:“钱没有害过我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都在店里,逢年过节也不回去。人家吃年夜饭的时候,一盏黄灯,他守在店门口等客人来。平时他一个人生活,他把老婆安排到人家的大别墅去做全职保姆。自己青菜豆腐鸡蛋大饼油条胡乱果腹,买个肉包、买条鱼算是改善生活。他号称大鱼大肉他吃不下去。他唯一爱好是抽烟。闻到烟的香味他有一种幸福感。烟、收音机是他命根,盲人世界的全部精神支撑,只要没生意他肯定在抽烟。听收音机不要钱,烟他只抽很便宜的那种。给客人抽的是便宜当中好一点的,他分开放。</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盲人一个人的生活困境是可以想到的。“你看不见,鱼怎么烧?”他说我听听声音,靠听听声音的菜估计不会好吃。有时生意忙,来不及吃饭,实在不能坚持了,他会非常抱歉地与客人打招呼,拄根拐棍、踉踉跄跄、匆匆忙忙去隔壁馒头店拿个馒头,狼吞虎咽充饥。我觉得这个家应该有人帮帮他,准备个点心、烧点可口的饭菜、洗洗衣服。有一次他老婆在家,我看他坐立不安,脸色难看。开玩笑说这下可以烧一点好吃的给你吃吃啦?也不搭话,我以为他们吵架了。后来知道。一般都是主人全家有事出去了,她才放假回来。回来一天就扣除一天工资的。他最恨老婆没事在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唉,一天好多钱啊!”那天他一边按一边唉声叹气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喜欢分两种,一种是纯粹的喜欢,不问结果不计好坏,譬如西门庆譬如宋徽宗譬如居里夫人,譬如近人朱新建。一种是喜欢那东西,是那东西可以用来换点东西的。譬如换点尊严换点健康换点自由,我们大多是人都是后者,瞎子老严喜欢好像更单纯一点。现在没有现金了,他喜欢听听老婆电话里给他报报银行卡上的数字。卡上的数字其实与他是真正的虚拟数字,他一分也用不了。他拿着现金常常只买一包烟、几颗蔬菜。</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部《儒林外史》写了两个典型人物,一个是范进,这是大家知道的。还有一位是严监生,严监生不坏,就是舍不得钱,家里有点银子,节俭极了。小儿子要吃肉,只买四个钱的,哄他;老婆王氏面黄肌瘦,快走不动路了,不看医生,死了。严监生对自己也苛刻。他时常心口疼痛。舍不得花钱看病,更舍不得花银子买人参。秋天病情加重、起不了床,还惦记着地里收稻子。直到吃不进饭、眼看要一命呜呼了,吴敬梓这样写:“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接一声,总不得断气。还把手被单里拿出来,伸出着两个指头——原来那灯盏里点了两茎灯草,他心疼费油,直到后来的老婆赵氏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他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瞎子老严肯定不知道,他那个严与严监生的严,也是一个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些天,江南正是“梅子黄时雨”的季节,古城横塘边的山麓上,湿漉漉的墨绿间缥缈着缕缕新绿,远看像女孩子新挑染的发色。老严蹲在门口苦着脸。淅淅沥沥的雨没有客人来。每年这时都让他心烦。还有一件烦心事:前些日子他委托中介看上一处房,做生意位子比这里好,关键还多间房。他想把现在的房子买了,再贷一点钱弄个首付换置一下。父亲已经中风两次了,他寻思着老父亲走后,他要有个可以把老母亲接过来一起过的地方,自己也可以有个养老保障。那天他给儿子打电话说这事,说能不能问他丈母娘家借一点。儿子不答话,他心里隐隐有点作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问,问亲家借贷要利息吗?他说我们老家没有这规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