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益阳诗僧齐己

彭佑明

晚唐益阳诗僧齐己

晚唐诗僧齐己（约861--973)，俗姓胡，名得生，潭州（治所在今长沙）益阳人，是个佃户的儿子。传说他七岁时为大沩山同庆寺牧牛，用竹枝画牛背常得好句，寺僧惊奇，劝他落发为僧。当时禅宗一派的和尚，大都文人化。高僧们不光教徒众诵经，也传授诗文。齐已在高僧们的培养下，诗名日盛，与当时著名的诗僧贯休、虚中、尚颜、栖白、栖蟾、乾康、修睦、文秀、谦光、县域、清尚等唱和，并与当时著名的文人郑谷、罗隐、司空图、陆龟蒙、曹松、方干、陈陶、孙光宪、欧阳炯等交往。曾居庐山、衡山、岳麓山。晚年受到南平王高氏父子的优待，署为僧正。他的游踪，遍及现在的湖南、湖北、广东、广西、江西、江苏、浙江、山西、陕西、河南等省。

齐已的诗，留传到现在的，共有八百余首。在唐代有姓名可考的二千余个诗人中，留传作品之多，仅次于白居易、杜甫、李白、元稹而位居第五。

任何质量，都表现为一定的数量。有这么多作品，无论怎么说，也应该说是当时的一面镜子。

僧人文人化，文人僧化，这是唐代社会生活中的一股大潮。僧人中无本（贾岛）、皎然、贯休、齐己、，卓有诗名；文人中连排佛的韩愈也常与僧人交往，其他就更不用说了。这股大潮，奔腾了一千三百多年，一直流淌到辛亥革命前后。益阳白鹿寺住持释海印，既是民初全国佛教会负责人，也是南社的成员。民初写过《五更钟》《潇湘雨》《自由花》等言情小说的的桃江文人夏涵之，书室名叫"无所住斋"，别号叫"半禅"。这种现象，很僧人互相渗透的这股大潮的源远流长。在齐的诗中，反映这种社会现象比别人充分得多。当时南宗比丘的生活，正如齐己说的，是"经论功余更业诗"(《贻惠暹上人》)，是"闲搜好句题红叶，静敛霜眉对白莲"(《寄怀东林寺匡白监寺》)。齐己本人，则是"禅外求诗妙"(《自题》),"无味吟诗即把经"(《荆渚偶作》)。他对于弟子们的要求也是如此，《戒小师》云："不肯吟诗不听经，禅宗异岳懒游行。他年白首当人问，将底言谈对后生"。由此可见，他对于青年僧众的要求是三件事："吟诗、听经、游览佛教名山。这些都是当时禅宗一派僧人禅林生活的生动写照。研究中国文化史和中国佛教史的人，如果不读一读齐己的诗，无疑是美中不足的。

齐己的一生，跨越晚唐和五代十国两个时期。这一段历史时期，可说是另一个"战国"时代当时的梁晋战争，就是封建统治集团轮番践踏人民的大劫难。齐己的诗中，有四十余首都涉及到了战乱。"分明知在处，难寄乱离书"(《寄王振拾遗》),"时难多战地，野阔绝春耕"(《夜次湘阴》),"相逢话相杀，谁复念风流"(《酬王秀才》),"寰区有主权兵器，风月无人掌桂香"(《乱后江西过孙鲂旧居因寄》),"身依江寺庭无树，山绕天涯路有兵"(《荆渚偶作》)……这些警句，与杜甫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闾阎听小子，谈笑觅封侯"等传诵之作，可说是后先辉映，各有千秋。

齐己作为一个佃户的儿子，作为一个放牛娃出身的人，尽管后来进入了士大夫阶层，而对于群民疾苦，仍未漠然。他的力作《西山叟》、《耕叟》、《苦热行》、《苦寒行》等，风格接近张籍、王建的乐府，是不可多得的好作品。

齐己的诗中，有相当大的篇幅，发挥了作者对于诗的见解。这种诗论化的作品，在唐诗中是不多见的，是齐己诗的重要特色之一。"直是文章好，争如德行多"(《送欧阳秀才赴举》)，这里强调了作人对于作诗，善对于美，德对于才的重要意义。"有时还积思，度岁未终篇"(《寄谢高先辈见寄》)，这里强调了反复推敲、再三斟酌的必要。"忽来还有意，已去即无心"(《山中答人》)，这就是今人所谓灵感。"天地有万物，尽应输苦心"(《寄诗友》)，这就是今人所谓观察、体验生活。"功到难搜处，知难始是诗"(《贻王秀才》)，这是说诗的魅力产生于它的高难度。"道出千途外，功争一字新"(《赠孙生》)，这是求新思变。这些观点都是诗家三昧，读起来比纯粹的理论著作轻松得多，使人乐于接受。既然是僧，进入了士大夫阶层，免不了要应酬官吏，歌颂王侯等。这些，是齐己诗歌的另外一个方面。

禅宗传道，口口声声不借助于语言文字，只以拈花微笑等心传或默契来启人妙悟。事实上，完全不借助于语言文字来表情达意是做不到的。那末，当不得不使用语言文字时，就极其凝炼，极其简洁。这只要读一读禅宗的各种灯录、语录、公案，便一清二楚了。而这种传道方式无疑会影响到诗僧们的艺术思维。齐己的诗，总体的艺术构思脉络比较隐晦，最显著的一个特点是以警句创设意境。往往一联、一句、一个字眼，意境就出来了。这类警句，即使离开诗的整体，抽将出来，也不失其独立完整。如被人传诵的"夜过修竹寺，醉打老僧门"(《过陈陶处士旧居》》一联，一个典型的僧化了的文人，呼之欲出。诗中的其它几句，如果不翻出本，往往被人遗忘了；这十个字，却常在人口，又如《中秋月》中的警句"东楼莫碍渐高势，四海待看当午时"，这是对于时代潮流不可抗拒的形象的概括。既能引起普遍的共鸣，又出语自然地运用了"许浑体"这种高古的表现形式。这两句诗，后来据说流传到了后唐王朝的宫廷里，被认为是拥戴李从荣争夺帝位的一种暗示，齐己几乎送掉性命；幸亏得到高从诲的掩护才得幸免。但这件事，正好反证了这两句诗的警策动人。至于"今宵尽向圆时望，后夜谁当缺处看"(《中秋十五夜寄人》）这样具有高度概括性的妙语，就连当今的一部分临近离退休的领导干部读了，也会觉得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

类似这样的以片言创设意境的警句还很多，如"蠢依枯节死，蛇入朽根盘"(《古松》),"马病霜飞草，弓闲雁过空"(《老将》),"海浸全吴白，山澄百越青"(《秋日钱塘作》),"醉倒芦花白，吟缘蓼岸红"(《寄江居耿处士》),"古翠松藏寺，春红杏湿坛"(《寄上荆渚因梦庐岳乃图壁赋诗》),"静巢孤岛月，寒梦九皋云"(《水鹤》）等。

语言的清新、活泼、自然，是齐己诗的又一显著特点。这可从下述各方面来看：

一、流水对的大量运用

流水对一气而下，使语言显得特别流畅。看得出来，齐己在这方面有极其圆熟的技巧。如"别舒长夜彩，高照一村耕"(《明月峰》),"要上诸峰去，无妨半夜行"(《寄明月山僧》),"未能精贝叶，便学咏杨花"(《寄怀江西僧》),"忽从红蓼岸，飞出白鸥群"(《鹭鸶》),"见招邻院客，试煮落花泉"(《谢中上人寄茶》),"新题虽有寄，旧论竟难闻"(《酬孙鲂》)，满盈如不戒，倚伏更何疑"(《渚宫莫问诗》),"老僧犹记得，往岁已曾来"(《再经蒋山》),"有时闲客散，始觉细泉流"(《题张氏池亭》),"得归青嶂死，便共白云生"(《夏日言怀》),"已说战尘消汉口，便随征棹别荆门"(《送休师归长沙》）等。这里只是尝鼎一脔，窥豹一斑。象这样的流水对，在齐已诗中，几乎是俯拾即是。

二、自然浑成的宽领诗大量出现

齐己在诗中一再提到李白，可知他是受到李白影响的。李白的宽颔诗（颔联不对仗的律诗）表现出活泼自然的韵味，如"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夜泊牛渚怀古》),"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对洒忆贺监》),"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有……"(《塞下曲》）等。

如果说李白只是偶一为之，那末，齐己则是大量写宽领诗的行家。如"贺监旧山川，空来近百年。闻君与琴鹤，终日在渔船……"(《寄镜湖方干处士》),"风声吹竹健，凉气着身轻。谁有闲心去，江边看水行？……"(《秋兴寄胤公》),"破虏与平戎，曾居第一功。明时不用武，白首向秋风……"(《老将》),"旧寄炉峰下，杉松绕石房。年年五六月，江上忆清凉……"(《苦热中江上怀炉峰旧居》),"铁柱东湖岸，寺高人亦闲。往年曾每日，来此看西山……"(《怀东湖寺》),"半年离别梦，来往即湖边。两幅关山雪，寻常在眼前一…"《寄顾处士》，外事休关念，灰心独闭门。无人来问我，白日又黄昏……"(《闭门》）等。

这里附带说明一点，宽领诗是把森严的格律放宽。放宽格律与不懂格律是两码事。不懂格律有如小孩走路不稳、放宽格律则有如高明武术家打醉拳。宽领诗的作者、常常紧接着写出了对仗精工的颈联，就是明证。

三、能压缩内容、使言简而意赅的无谓句屡见不鲜

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被认为是诗中的精品。这种名词相叠、没有谓语的句子，把要表达的意思加以浓缩，象电影的特写镜头一样排列起来，往往能以少胜多，余味悠然。齐己的诗中常有这样的无谓句。如"船中江上景，晚泊早行时"(《送人游南》),"茶影中残月，松声里落泉"(《寄江西幕中孙鲂员外》),"万重千叠嶂，一去不来人"(《怀终南僧》),"树影残阳寺，茶香古石楼"(《匡山寓居》),"无穷今日明朝事，有限生来死去人"(《感时》),"片云孤鹤东西路，四海九州多少山"(《林下留别道友》）等。

四、其它结构特殊，节奏特殊的句式也很多

齐己诗中有很多倒装句。它们使正常结构的句子适应平仄律、韵律的要求，发挥近体诗的音乐美。如"夏月山长往，霜天寺独寻"(《山中答人》)，要把意思理顺，应该是"夏月长往山，霜天独寻寺"，但这样既不合平仄，又不押韵。倒装以后，不但合乎格律要求，而且显得格调高古。又如节奏特殊的句子"欲倾琥珀杯浮尔，好把茱萸朵配伊（《对菊》)，这种句子意思很顺畅，但这样的节奏却较为罕见。至于"此门曾共说，知未遂终焉"(《寄江西幕中孙鲂员外》）这样的句子，末句以文入诗，并以语气词"焉"押的，就更为罕见了。这些特殊的句式，反映了齐已富有创造性的、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语言技巧。

齐己生于晚唐，有条件吸收有唐一代众多名家的各种优点。同是处在晚唐，有些作家的风格是比较单一的。如皮日休、聂夷中、于质、曹邺、杜荀鹤、罗隐等，都是以现实主义为创作方法的；韦庄、司空图、韩握，风格都偏于纤巧。在群星灿烂的晚唐诗人之林，齐已独能转益多师，兼学众长。前面提到过他的语言，某些地方看出李白的影子；他的某些古体，有张王乐府的遗风，而他的《古剑歌》,《巫山高》、《风琴引》、《夏云曲》、《石竹花》、《湘妃庙》等歌行，如果杂在李贺集中，甚至可以乱真。

齐己还是一位诸体齐备的诗人。晚唐诗人中，杜荀鹤只写近体，于债只写古体。再推前一点刘长卿自号五言长城，王昌龄人称七绝圣手。齐己则古近体都有篇。近体中绝句、律诗、排律齐备，七绝、七律和五律，都包括四种平仄格式。这在整个唐代诗人中也是为数不多的。

齐已成功的秘诀，可概括为"乐生勤，谦受益"六个字。

对于诗，齐己是个乐之者。他自幼爱诗，一直到老。他的诗里一再提到："冥搜从少小"(《孙支使来借诗集因有谢》),"岁月已随衰飒鬓，风骚犹壮寂寥心"(《寄酬秦府高推官辇》),"余生终此道，万事尽浮云"(《寄南徐刘员外》),"死也何忧恼，生而有咏歌"(《示诸侄》)。在以"禅"与"诗"为主要生活内容的一生中，他更偏重于诗这一方面。

乐之则必勤，齐已诗中也一再提到这点："是事皆能讳，惟诗未懒言"(《居道林寺书怀》),"日月更无闲里过，风骚时有静中来"(《静坐》),"余生岂必虚抛掷，未死何妨乐咏吟"(《遣怀》),"偶凭窗扉从落照，不眠风雪到残更"(《爱吟》)。从他的成就来看，这些自白是可信的。唐代诗人中，有些人小有成就，便狂妄自大。如杜市言就宣称："吾诗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齐己被人戏称为"诗囊"，声名与成就都比杜审言大（杜审言在历史上的声名，部分还因为他是杜甫的祖父）,却始终是个谦谦君子。有两件事，是人们所艳称的：其一，《唐才子传》卷九载："（齐已）至宜春投诗郑都官云：自封修药院，别下着僧床'。谷曰：'善则善矣，一字未安'。经数日来曰：'别扫如何？'谷嘉赏，结为诗友。"其二，《十国春秋》卷一0三载："齐己有《早梅》诗，中云'昨夜数枝开',谷为点定曰：'数枝非早，不若一枝佳耳'。人以谷为齐己一字师。"这既是文坛的千秋佳话，也给一切有抱负的人提供了成功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