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松》～～白居易诗文故事新编（上篇）

一夫

双松

松树，千年伫立，枝叶不问世事，根深土中，心却常与天共鸣。它是山川的一部分，是风的代言人，是天地与万物之间那份无声的约定。

它静默无言，却深知世间的变幻。每当风起，松叶随风摇曳，仿佛诉说着千百年来的故事。那不是人类所能解读的语言，但它的生命与呼吸，却比任何言语更加深刻。

松的根，深扎大地，吸取水土的精华，滋养它的生命；松的枝，托起苍穹，接受阳光和雨露的恩赐，向上生长，向下扎根。它的生命，既是坚持，也是超越；既是坚韧，也是自由。

世人常说，风中有松声，那是松树与大地的对话。松的叶片，像是一根根纤细的弦，随风震动，发出轻柔的音符。当风起时，松声便响起，仿佛是一曲悠扬的琴音，穿越山川，回荡在天地之间。

有人听得出松声中的悲伤，仿佛是它孤独的诉说；有人听得出松声中的宁静，仿佛是它与天地心意相通的回应。松的声音，不同于人类的言语，它更像是一种情感的流动，是从大自然深处传来的讯息。

松，就是诗。松声，便是诗吟，便是琴音。李白诗赞琴音，给后人留下‘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之恢弘诗行。诗人白居易有诗：

《松声（修行里张家宅南亭作）》

　　月好好独坐，双松在前轩。西南微风来，潜入枝叶间。

　　萧寥发为声，半夜明月前。寒山飒飒雨，秋琴泠泠弦。

　　一闻涤炎暑，再听破昏烦。竟夕遂不寐，心体俱翛然。

　　南陌车马动，西邻歌吹繁。谁知兹檐下，满耳不为喧。

江南深山，云岭之畔，有一处书屋，名曰“双松”。

书屋的主人，号双松居士，四十余岁，博学多才，原官居司马，叵耐性格清冷，厌倦官场倾轧，于数年前，弃官归隐，携一卷诗书、一壶浊酒，寻至此山，筑屋栖居，与双松为伴，过着朝观云起、暮听风归的日子。

旧时为吏时日苦辛，官事纷扰，他归来疲惫，心神不定。所幸院中空地尚阔，他便自山中移来两株小松，植于厅前。那两株松，枝干交错，根连石缝，终年青翠。春雨濯青莲，夏风翻碧云，秋霜洒旒金，冬雪披素银。双松从山巅俯视山峦之下的旷野，松心高洁，冷峻无言。

双松居士尝言：“与其日日听人声烦嚣，不若看松影对坐，清心寡欲。”

那年春，他曾赋诗自遣：

手栽两树松，聊以当嘉宾。

有时昼掩关，双影对一身。

双松居士又言：“人心难驯，不如山中鸟；世途险恶，不若松间石。”他不恋红尘，不问时政，晨读《庄子》，夜抄《白居易》。

他尤其钟爱那首《双松》：

双松一株老一新，老者龙钟新者春。

并根连理植，势若宾与主。苍皮覆紫鳞，翠叶如剪布。

每每吟诵此诗句，他便对着那前后两株松树微笑，说道：“此老松如我，而新松，便似如同——”

秋风萧瑟，那双松，枝柯遒劲，针叶连绵。霎那间，书斋前院弥漫一股沁人鼻息的芬芳。似乎是，双松年久得道成精，颇能够领悟书斋主人的情谊。

其实，那双松，原本是千年山精，得天地灵气而化，老松苍皮覆紫鳞，名为“夷伯”，新松翠叶如剪布，名为“夷青”。初为松，只知春夏秋冬；后化灵，便知冷暖善恶。夷伯风霜历练，老成持重，常在夜深风静时，携古琴现身与遒枝之上，而那夷青，则化为少女模样，披松衣，执风笛，倚身于书斋檐下。四野风起云涌，六合寒星闪烁，夜深人静，隐隐约约之中，依稀琴声古旧，笛吟缭绕。

双松主人每每在夜阑更深的时节，便心有灵犀，焚香宽衣，趺坐南窗下，心领神会，心旌共鸣。

秋高气爽之时，有时兴会所致，便携酒醉卧双松下，观白云，听风吟，击掌长啸，作诗以记之：

闲卧双松下，松风为我吟。

山中有灵物，知我不在人。

他心已通灵，通过琴瑟和鸣，与老松夷伯引为文友，常挥笔狂草诗行，要么焚烧于夷伯树根之下，要么张贴于夷伯的躯干之上。

而与新松夷青，似乎产生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不说，她不现，却日日彼此相守，岁月如水，宁静如初。

年复一年，那两株松树苍然挺立。年年春雨洗枝，秋风弄影，似是无声，看尽人事迁变。

人不语，松不语，然相对无言，胜却尘世万语。

那老松沉稳如翁，那新松清俊如子，不显山不露水，每逢深夜静风时，松针摇动，发出清音，仿佛应和着居士的心绪。

他们听他高吟低唱，看他卧病独坐。白日人来人往，书斋倒也不算寂寞，而到了万籁俱寂的时分，则唯有他们三者共处。

他曾独坐松下，低声道：“有君等为伴，竟不觉寂寞，意中如三人。”

那一夜，松灵泫然，应声而动。一阵清风，卷起几片落叶；一缕清香，充溢庭院。迷蒙中，疏影下，一个苍老的声音回响：

“君其慷慨！岂惟三人？吾等乃三灵是也。”

双松居士虽然胸含城府，腹藏心机，但蓦然之间，苍松能言，也是令他悸然一惊。

“夷伯雅意。三人三灵，人与灵，灵与人，何须区分太清也。居士超脱，纵然肉体，亦灵心纵达，超然物外也。”

双松居士依然迟疑。夷伯现身眼前，朗声说到：“此地纵容空灵脱俗，但浑噩之间，烟瘴依然。何不移驾，回我等修行处所，粗茶一盏，朗月秋风，正好促膝谈心，计较冷暖炎凉？”

夷青亦青衣荷裳现身。面带娇羞，语气倜傥：“居士，请！”

一阵和风，飒然有声。双松扶持居士，转眼间来到一个所在。惊魂稍定，居士定睛顾看身处地界，只见：

匝地远浩天，凝烟带微雨。紫燕呢喃，灰鹤临旋。夹道柔茵乱，漫山翠盖张。密密搓搓初发叶，攀攀扯扯正芬芳。遥望不知何所尽，近观一似绿云茫。蒙蒙茸茸，郁郁苍苍。风声飘索索，月影映煌煌。前后有松有柏还有竹，上下多梅多柳更多桑。青岩薜萝缠古树，悬岸藤葛绕垂杨。四处花开真布锦，两端卉发远生香。尘间向来无凡俗，灵山一定有仙乡。

忽然之间，天穹豁然洞开，一阵清风，一声清响，馨香匝地，霭气轻飏，虚无缥缈处，檀板鼓瑟，激越嘹亮：

此处居大易，乐己共乐天；

山高峰耸立，岩巉泉清闲。

双松伴诗魂，一意去孤单；

何妨酌桂酒，凝神长流连。

双松居士举目四处观望，四维肃穆，六合沉静，清风扶柳，祥云缠树，远眺，麋鹿依偎草地，母子情深；近观，彩蝶翻飞花丛，雌雄成对。哪里还有夷伯、夷青的身影。饶是居士悟性，顿时心领神会，便调匀气息，不假思索，朗声应和：

束心非容易，知命至乐天；

辞官寻独立，结庐觅悠闲；

秉笔追松魂，起居随简单；

松庐存旨酒，不然学仲连。

天穹响音回荡：“向言，居士善与姬人戏，尝言：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史载《本事诗·事感》。今，居士甘心与山林为伍，以樵叟终老，一腔凡心夙愿，岂能骤然释怀？还望回首眷顾，红尘滚滚，胭脂色浓。”

（唐代孟棨（qǐ）所编的笔记小说集《本事诗》中记载的白居易轶事。原书并未以“诗”的形式记录全篇，而是通过文字片段描述这一典故。

《本事诗·事感》中的原始记载：

“白尚书（白居易）姬人樊素善歌，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逢场作戏，遇客豪饮，女色与酒，普天下人皆好之。天壤有别乎？”双松居士正冠作色。“至于樊素、小蛮之说，艳词秽语，本不足挂齿。乐天历来对此等流言蜚语嗤之以鼻，未想此等井市怨妇之饶舌，竟然随风播扬，有污灵山清净，有渎灵神清听。实乃乐天之过也。还望海涵。”说完，居士话锋一转：“居士对此等不屑一顾，偶然也清啸一声，曾怒斥之，曰：寄言狐媚者，天火有时来。想必，灵山仙灵，扶弱柳于清池，兴风烟寄颜色，怀云花之仁心，不予计较，则乐天感激涕零！”

“居士凡心初褪，禅心未坚，且修身养性，待以时日，灵山自有宝刹，禅房檀板留存。后会有期。”一阵清风飞飏，眼前一派晴朗。

刹那间，一切又归于沉静。正踌躇间，只听得身侧脚步轻盈，夷青以衣袖遮掩口唇，眉目含情，施施然出现在苍松麋鹿一旁。瞧她那弱不禁风的模样，双松居士顿时觉得若有所失，兀自忘了归路，忘乎所以，兴会所致，信步走了过去。

这时，耳边传来夷伯那苍老的声音：“居士请移步，至草庐看茶。”言语中，恭歉却又饱含颐指气使的气派。想必，夷伯看穿了居士此时凡心骚动，心猿意马，便有些不豫，故而出言。他深知，以居士的悟性，心有灵犀，不点自然通达。

果不其然。居士立时收住脚步，约束心性。慨然说道：“当以茶代酒，清心寡欲，一洗凡夫俗念！”

灵山深处，传来一阵阵朗朗笑声。一阵熏风，飘送过来一巾白绢，上书大字：

双松接乐天，三人系三灵；人与灵，诗与魂，且焚宦场书，听松达空灵。

居士阅罢，正在纳闷，没提防身侧遭麋鹿一个顶撞，一脚踏空，顿时坠入五彩云霞之中。悸然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

居士起身，沐浴更衣，南向焚香，口中念念有词。词毕，双手摩挲夷伯夷青树干，似有不舍，然去念已决，朝双松后空旷地段，大步流星走去。瞬间，便消失在青霭云霞之中。

离别前，他久久望着双松，竟有些不舍别去：

早知烟翠前，攀玩不逡巡。

悔从白云里，移尔落嚣尘。

居士走后，厅堂数易其主，风雨数十年，唯有双松依然。

直到一日，老松枯死，新松风折。双灵俱散，化入风中，从此再无鸣响。

世人只见庭前老树，却不知——它们曾是一个读书人最深的安慰，最真的朋友。

百年之后，有一名青年书生白郎，偶至盩厔旧地。暮春清晨，阳光斜洒，双松残影仍在。他拂去落叶，席地而坐。

他翻出一卷古诗，轻声诵道：

爱君抱晚节，怜君含直文。

欲得朝朝见，阶前故种君。

风从松枝穿过，轻响如笛。那声音竟似回应，又似叹息。

他忽有所感，默然写下：

世人皆忘旧枝老，

唯松依人心尚青。

石上松痕犹未尽，

可知风里有诗灵。

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一个病中老者，头戴纱巾，倚松而坐；又仿佛听见了松声清越，在月下长吟，洗净尘念。

松不语，但能听人心。

大自然是沉默的朋友，安静的镜子，无声的归处。人在风尘中百转千回，终是要回到松下、山间、月前。

白郎早在诗中留下了人与自然最深的情：

但有双松当砌下，

更无一事到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