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碟片里的荆棘吻（15）

大凡

第四节 两张纸的春秋

黄昏的阳光将医务室染成琥珀色，陈星从抽屉深处摸出个牛皮纸袋，封口的鱼胶胶水散发出1970年代的办公气息。我看着她取出两张纸，一张是褪色的结婚申请书，另一张是新鲜的离婚协议，日期相差二十年，却在阳光中形成残酷的对仗。

“他说，离婚是给彼此松绑。"陈星用钢笔尖挑起结婚申请书，1988年的照片里，她穿着的确良衬衫，丈夫穿着白大褂，两人的笑容都带着时代的拘谨，“但我知道，他是看见我给钢笔上墨时的眼神了。"

我的视线落在申请书的盖章上，鲜红的印泥与陈星钢笔尖的蓝黑墨水形成刺目的对比。想起1988年的婚礼，自己作为“牵线人"致辞。她递来钢笔时，我指尖触到冰凉的笔握，竟忘了替它套上笔帽。攥着它起身致辞的瞬间，笔尖在西装内袋划出细小的痕——后来每次摸到那道线，都想起1988年婚礼上，她看我的眼神比墨水更浓。

“你妻子呢？"陈星将离婚协议推到我面前，纸张边缘的锯齿状撕痕与1979年我撕碎的招工表惊人相似，“还在温哥华？"

“嗯。"我摸出手机，屏幕上是妻子今早发来的照片，温哥华的枫叶红得像陈星的红头绳，“她说那边的空气好，适合养老。"

陈星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陈皮的微苦：“我们都成了被空气流放的人，她躲雾霾，我躲回忆。"她用钢笔在离婚协议上画了个圈，蓝黑墨水在“陈星"的签名旁晕染出螺旋纹，与亲孙女念秋的蜡笔画如出一辙，“不过也好，现在我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给钢笔上墨了。"

我的视线落在她的钢笔上，笔帽内侧的“2014.12.15"刻字与离婚协议的签署日期“2015.1.1"仅隔半个月，恰似命运的恶作剧。突然想起2015年的清明，她丈夫的骨灰撒进长江，而我在深圳的办公室，对着她的照片发呆。

“其实我丈夫......"陈星顿了顿，钢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窟窿，“他知道我们的事，从一开始就知道。"

“怎么可能？"我的声音里带着惊讶，却又觉得理所当然，“那他为什么......"

“因为他也是个懦夫。"陈星的笔尖在纸上划出乱线，“懦夫同情懦夫，所以他娶了我，而你娶了她，我们都在别人的婚姻里，种别人的玫瑰。"

窗外的老槐树在晚风中摇晃，想起妻子后颈的疤痕，想起陈星锁骨的胎记，突然觉得这两个女人，都是我用钢笔尖刻在时光里的、无法愈合的伤。

“现在好了。"陈星将两张纸叠在一起，结婚申请书的照片正好盖住离婚协议的签名，“我们都自由了，像两支断尖的钢笔，终于能去寻找自己的墨水。"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手机突然响起，是秘书的电话：“张总，夫人从温哥华回来了，现在在公司等您。"

陈星的钢笔突然从指间滑落，在离婚协议上划出道长长的痕，如同1979年暴雨夜的闪电。望着她突然苍白的脸，想起妻子的金项链，想起陈星的德国指甲剪，突然意识到，自由从来不是终点，而是另一场暴雨的开始。

“你该走了。"陈星弯腰捡起钢笔，笔尖上沾着离婚协议的纸纤维，“她比我更需要你，至少......"她抬头看着我，眼里有未说完的话，“至少她的疤，是为你烫的。"

我站起身，西装内袋的钢笔突然发烫，与陈星手中的笔遥相呼应。知道这两支钢笔永远无法在同一张纸上书写，但它们的墨水，早已在时光的长河里，酿成了同一种颜色。

“星子，"我站在门口，夕阳将我的影子投在陈星身上，“等我处理好......"

“别说了。"她背过身，开始整理搪瓷缸，“有些故事，停在医务室的钟摆里，才是最好的结局。"

走出医务室时，听见身后传来钢笔帽合上的声音，“咔嗒"声里带着三十年的叹息。摸了摸掌心的刻痕，那里还留着她指尖的温度，而公司楼下的夕阳里，妻子颈间的金项链正闪着冷光，如同我此刻破碎的心脏。

暮色漫过校史林时，听见老槐树发出沙沙的响，像是陈星在说：“繁，有些爱，不必拆封，就让它永远留在1979年的夏天吧。"

而我知道，有些东西，早已在时光的医务室里，被刻成了永恒的标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