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医官父子

黄美德

　　1937年卢沟桥事变，标志着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日本军国主义曾扬言要“三个月灭亡中国” 。随后经历了1937年的淞沪会战，中国军民凭借顽强的意志，打破了日本军方妄图速战征服中国的计划。

西南一隅的云南，1938年9月滇缅公路竣工通车。11月，滇缅铁路开始测量，这条“抗战生命线”由昆明向西，到祥云后转向南，经南涧、孟定等县，在中缅边界清水河出境，拟连缅甸密支那铁路线上的腊戌站，境内全长860公里。

12月，滇缅铁路开工兴建。铁路全线地形复杂，施工环境恶劣，加之国家财政捉襟见肘，青壮年男性都去了抗战前线与日军拼杀，只能靠留守家乡的妇孺老幼兴建。百姓们无私奉献人力、物力和财力，沿线彝族、傣族、佤族、景颇族等少数民族举全寨之力参与其中。

1942年3月，日军先后攻占了缅甸的仰光和腊戌，5月畹町、腾冲失守。

此时，全线累计完成土石方56%，隧道52%，净跨之河和20米以上的桥梁45%。为防止日寇借铁路快速入侵昆明，铁路指挥部只能含泪下令破坏已西段路基和便道，随着声声巨响，已经修好的路段被炸成碎片，四年工程功亏一篑。

目睹爆破的魏医官，这时痛彻心扉，他的眼睛不由地湿润了。

就在这时，有小女子从旁边走过，看着魏医官的眼睛，小女子暗暗吃惊。这个魏医官不但医术精湛，他的英语说得呱呱溜。那一天，碧蓝的天空飘着白云。突然之间，天空传来“嗡嗡”的声音，人们遁声望去，原来是银光闪闪的飞机。就在人们惊讶不已的时候，飞机降落在河坝。人们纷纷向飞机跑去，这时，见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出现在机舱门，他唧唧哇哇地说着什么，双手还不停地比划。所有的旁观者面面相觑，就在这时，魏医官走来了，他和洋人也是唧唧哇哇，然后魏医官笑了笑说：“他是美国援华抗日的美国人，空战飞机受伤了只好迫降沙坝。”

太平洋战争以后，美国人和我们是盟军盟友。老百姓仰望飞机，看着机头呲牙咧嘴的鲨鱼头，不由说道：“这就是飞虎队啊！”

英国人在自己的“战斧”飞机上采用了鲨鱼脸图案，显得非常凶残，志愿航空队员也请求把其用作自己中队的标志，陈纳德则将鲨鱼作为整个大队的标志，这就是飞虎队的由来。

距离南涧不远的地方就是云南驿，哪里是美国援华飞虎队空军基地，这位美国飞行员被送到哪里去了。

想到这个，小女子对魏医官产生了敬仰之情，她宽慰了他一番后走了。

滇缅铁路停工，工程技术人员疏散。兵荒马乱人心惶惶，有的人已经在当地成家落户了。

后来一个老者，他瞅着魏医官叹了口气，他说：“如果看得上她，我可以给你当媒人。”

小女子年方二八，貌美如花，且勤劳善良。就这样，魏医官把亲事定下来了，之后不久喜结良缘，再之后，娃娃呱呱坠地。

魏医官的长子，从小学就与我是同学了，他后来给我讲了一件事情。

他说，那天放学回家，我像只羚羊似地蹦蹦跳跳，一鼓作气地回到家。魏同学的家在姜家祠堂，姜家祠堂分前后两院，中间有一过道，魏同学的家是在后院。魏同学“噔噔噔”地跨上石阶，风一样地穿过前院，又是一个石阶进入过道。过道尽头，他看见院子里堆满了他家的物件。他知道这是要没收财产了，他不管不顾，一头扑进院子，抱着物件上放声大哭。他一面哭一面说：“这是我家的东西，誰也不准拿走！”

几乎是同一时间，我也像羚羊一样蹦蹦跳跳直奔家。不过，我是埋头冲锋。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我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我抬起头来，只见我的父母站在门口石阶下，不少人从我家进进出出，他们在搬运我家的财物。门前的地上，堆满桌椅板凳和衣服被褥。没收财产，天啊！我家成地主了。羞辱和自卑，我屏息噤声，躲到大人的后面，心里连连叫苦，“天啊！成了地主，我从此就没有小伙伴了。”到了这时，我想到的还是玩。

魏同学这一哭闹，还真的出现奇迹。之后，魏同学家的阶级成分变“小土地出租”。因为是小土地出租，他家的财产没有没收，原先租住的姜家祠堂，也成为他家永久的房屋。

日后细思，这桩事情里有着运气。

这里，不得不提姜家祠堂的租户，一共三家，魏同学家租住的是后院，前院的租户两家其中一户是干妈家。干妈家籍贯巍山，做烟丝来到南涧的。魏同学有个小姨，长得像他妈妈一样如花似玉，她时长来姐夫家，每次来都要经过前院。小姨出出进进，被干妈的长子看中了。干妈有五个儿子，这时长子初中毕业闲赋在家。魏同学小姨和干妈长子，也算是青梅竹马。干妈家这时住着南下大军，南下大军说话一言九鼎。干妈心地善良，与大军一说，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但如果没有魏同学的哭闹，为了瓜分财产，地主越多越好。不说智慧，魏同学的胆魄令我钦佩，我自叹弗如。

因为家庭成份好，魏同学的生活相对优渥。而我呢？每天放学以后，我要到集市上替换母亲卖豆芽菜，母亲则回家料理新的豆芽菜。卖豆芽菜是这样的，豆芽菜放有水的缸里，上面搁块青石板，豆芽菜搁青石板上，一般放两三分，一份叫一盘。

这时，魏同学和一男生嬉皮笑脸的走来，他问我：“多少钱一盘？”

我不卑不亢地回答。我这时的学习成绩已经出类拔萃了。

光阴似箭，小学毕业了，魏同学和我一起考取中学，到中学还是一个班。但依然是男女授受不亲，男生有句口头禅：“鸡不和鹅斗。”

我们的初中时代，几乎是在农场度过，刚开始是全日制劳动。农忙季节过后，有了上自习的时间。一次，我与到一个问题，我折回头问一个男生。我话还没说完。魏同学一声大吼：“黄美德，不准讲话。”

我慌忙折头向他看去，只见他的脸上挂着狡黠的笑。 我想他又要搞恶作剧了，但我不屑于向他解释。

三年以后，魏同学考取高中，我去读中专，彼此各奔东西，一别两宽多年。

若干年以后老同学聚会，魏同学重提旧事，他说：“在二区农村上自习，内和童国清讲话，我把你记在值日薄上。”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当年我就没有把太放心上，何况是现在了，因此，我只是笑了笑。但他记得这样清楚，难道是向我道歉？好了，不瞎猜了。

同学聚会，外出乘车赏景，同学的笑话是那么的幽默，常常地，我们捧腹大笑，列车上充满了欢声笑语。到了晚上，有联欢晚会和舞会。在柔媚的灯光下，伴着轻音乐款款起舞。我向魏同学走去，我邀请他跳舞。后来发现，他不会跳舞，从步履看，也没有音乐感。他和我跳舞，看来，是不想拂我的面子。

聚会结束，我和魏同学等返回南涧，在车上，聚会热兴未释然。魏同学说：“巍山的那些同学，他们讲的笑话风趣幽默。”讲话谈吐是一门艺术，言语间，魏同学自叹弗如。

接着他面向我说道：“幸好你和乔芳能歌善舞，帮我们南头人争了面子。”他这一表扬，弄得我满脸通红。

后来，我回家次数多了，我和魏同学的接触相应增多。集贸日，我们几个老同学坐在街边一面品茶一面聊天，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什么都谈。

一次，魏同学聊起入团一事。他说：“入团申请书递交几天后，介绍人找我谈话，说我对我父亲的历史，具体指出，就是修滇缅铁路以前的历史，没有交代清楚。我听了很生气，我回怼他，你们要了解我的历史，可以找我的父亲母亲，但要问我父亲的历史……”魏同学话的意思就是，要问他父亲的历史，要找他的爷爷奶奶。我真不知道他是偷换概念还是强词夺理。后来的事实证明，团组织和魏同学都不错。

魏医官于1938年10月来到南涧，参与修建滇缅铁路，这段历史，魏医官是个技术精湛的医术，而且懂英语。前述，中美联军与日寇空中鏖战，美军战机坠落南涧沙坝。美军不懂中文，当地民众和美军交流障碍。就在这时，一伙人簇拥着魏医官来了，魏医官一声：“”一番交流后，将美军送云南驿空军基地。

1942年，日寇侵占缅甸，进而侵占我国的腾冲和龙陵，滇缅铁路停工，工程技术人员疏散自谋生路。兵荒马乱，魏同学的父亲只好与当地人婚配，从此流落滇西小镇南涧。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借着抗战胜利的东风，南涧绅士自筹资金兴办“南涧简易师范学校”，简称“南涧简师”。南涧简师为三年制，相当于初中文化。原教学课程没有英语课，但因为有现成的英语老师，便添加了英语课。英语课的老师，除了东陆大学毕业的东大，就是魏医官了。魏医官除了教英语，还教生理卫生和音乐。简师的薪酬，每年稻谷500斤。可以说，简师的老师为小镇的教育事业作出无私奉献。其中自然包括魏医官。

之后解放了，便有了魏同学说的那一幕，他坐物件上又哭又闹，他的阶级成份由地主改为“小土地出租”。再之后，魏医官在小镇行医为业。魏医官细皮嫩肉，行为举止斯文儒雅，连走路都是四平八稳。

但父亲给我讲了一件趣事，这事发生在三年大饥荒。饥不择食，魏医官去捡菜叶，这时他的手上带着手套，工具是镊子。家父亲眼所见，称英雄末路。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间，到了改革开放。这时魏医官离别故土，将近半个世纪了。但他还是忘记不了梦寐以求的故乡，借着政治清明，魏医官带着妻小回到湖北，他把南涧的房子卖了。这是落叶归根，离家半个世纪的游子归来了。

近半个世纪，杳无音信，是人是鬼？这是战争和政治带来的悲剧。

魏同学父亲之前的历史，不要说魏同学，包括魏同学的妈妈，甚至魏同学的爷爷奶奶，都不清楚。魏家看到带回这一大家人，还有这么年轻的媳妇，也都惊讶不已。魏同学的妈妈藏岁数，显得年轻。

历史，就这么阴差阳错，出现了死角。说到这，不得不追溯那个特殊年代，抗日国军被打成“伪军”，国军军官被打成“伪军官”。对于抗战史，魏医官讳莫如深，守口如瓶。就是这一点，魏医官的历史出现断裂带。团组织说的和魏同学说的，都不错。

后来听魏医官的孙女，也就是魏同学的女儿说 ，她爷爷属于远征军系列，魏医官的军衔是将军，家里保留有蒋介石赐予的“中正剑”。

魏医官回湖北老家，那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但他的妻子儿女生长在南方，他们不习惯湖北，于是打道回府又回到南涧。湖北哪边，留下一个儿子照料。江家祠堂的房子，走前已经出售，返回后又买回来。

魏同学高中毕业后，分配到基社，他在乡下学习了些单方独剂，加上父亲的熏陶，后来开了片诊所，忙得不得了。但同学每次聚会他都参加。

魏同学善于谈吐，脑海里的故事多。一次他说：“黄美德，你爸爸还会唱歌，绅士开会的时候。”说着他就唱起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1949年12月9日，卢汉主任宣布起义，云南和平解放。1950年1月10日，蒙化县人民政府成立。

蒙化县人民政府成立后，县、区机关及“民青”、“农抗”、“妇联”等组织，根据滇西地委指示，积极准备迎接野战军进驻滇西，县成立迎军委员会，领导全县人民热气腾腾地开展工作。在定边镇，特派员动员各阶层人民捐钱捐粮。捐款捐粮，都是为着解放大军的到来。迎接新中国的诞生，父亲引吭高歌。

1951年，堂兄蒙难，年仅20岁。魏同学说：“隔山不听狼叫唤。”意思就是说，不能在家乡工作做事。

一天，我正在街上走着。突然之间，后面的小车嘠地停住了。原来车子的主人是魏同学，他探出头来，他说：“黄美德，我请你吃饭。”

因家里有事，我说：“改天吧！”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不久之后，魏同学突发脑出血去世。

文末，再提滇缅铁路。抗日战争时期，云南人民为抗战修了两条“抗日生命线”，一条是1937月12月开工，1938年9月竣工通车，路线是：起自昆明，经下关进保山，由腾冲出镜，最后到达缅甸腊戌。另一条就是滇缅铁路了，滇缅铁路1938年11月勘察设计。个中有个插曲，腾冲绅士极力主张线路经大理至保山，由腾冲出境。鉴于该线路横跨云岭、怒江及高黎贡山，工程量巨大，最终定线由祥云南下，经南涧、孟定出境方案。1939年9月，滇缅铁路正式破土动工。为修建此铁路，当时中国调集了众多著名的铁路和桥梁专家。铁路停工后，这些人基本落籍铁路沿线。这些落籍沿线的人，他们的子女成为我的同学，其中就有魏同学。滇缅铁路有70多个车站，其中之一是南涧。读到这些，我就心潮澎湃。

抗战胜利八十周年，缅怀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