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味的夏天

小林

西瓜是夏天的标配，这句话在我心里扎根了三十年。

记得小时候，每年麦收过后，村子里就会响起那熟悉的吆喝声："换瓜嘞——"那声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孩子的夏天。爷爷总会在这个时候放下手中的活计，拍拍身上的麦芒，从仓房里提出一袋沉甸甸的麦子。

"走，换瓜去。"爷爷粗糙的大手牵起我的小手，麦粒在我们身后漏下一串金色的痕迹。

那是九十年代初的北方农村，西瓜还不是用钱买的稀罕物。爷爷说，这些麦子都是他捡漏来的——麦子收过之后，地里总会落下些麦穗，他弯着腰一根根拾起来，积少成多，就为了等西瓜车来的这一天。

换瓜人的架子车里堆满了墨绿色的大西瓜，瓜皮上还沾着泥土，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爷爷会仔细地敲打每一个西瓜，耳朵贴近瓜皮，像在聆听什么秘密。最后选中的那个，必定是沙瓤红透，甜得能让人眯起眼睛。

"老叔，今年麦子成色不错啊。"换瓜人用黑乎乎的毛巾擦着汗，接过爷爷的麦袋掂了掂。

爷爷咧嘴笑了，缺了颗门牙的豁口在阳光下特别显眼："都是娃儿捡的，就等着换你这口甜呢。"

西瓜被抱回家的路上，我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它。爷爷的脚步轻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脖颈流进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里。那时候的夏天，连空气都是金黄色的，混合着麦秸的干燥气息和西瓜的清香。

回到家，奶奶已经把凉水准备好了。西瓜被放进铁桶里，我就趴在桶边，看着它浮浮沉沉，数着爷爷说的"要浸够一百个数"。其实每次数到五十多我就乱了，但爷爷总会适时地说："好了，可以吃了。"

刀切入西瓜的瞬间，那清脆的"咔嚓"声是我听过最悦耳的音乐。鲜红的瓜瓤裂开，渗出清甜的汁水，黑色的瓜子像星星一样镶嵌其中。第一块永远是给我的，我双手捧着，汁水顺着手腕流到手肘，也顾不上擦。

爷爷吃西瓜很特别，他会把瓜子整齐地吐在手心里，攒够一把就撒到菜园边上。"明年说不定能自己长出西瓜来。"他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虽然我们都知道，那些瓜子从来没能长出过西瓜。

那时候的西瓜真甜啊，甜得让人心尖发颤。我和弟弟坐在院子里，争抢着最中间没有籽的那一块，西瓜汁把每个人的前襟都染成了粉红色。爷爷坐在小板凳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自己只吃靠近瓜皮的浅色部分，说这样"更有西瓜味儿"。

麦子换西瓜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不再有人吆喝"换瓜嘞"，取而代之的是"卖瓜嘞——"。爷爷的麦子没人要了，他摸着我的头说："现在得用这个换了。"他粗糙的手指间夹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币。

社会发展了，爷爷这样解释。他依然会在每个夏天买西瓜，只是不再需要我捡麦穗了。卖瓜的人开上了带篷的三轮车，西瓜被整齐地码放在泡沫箱里，有的还贴着"无籽西瓜"的标签。爷爷还是坚持要挑有籽的，说那样的才够味。

我上初中那年，村头开了一家小百货店。夏天的时候，冰柜里居然摆着切好的西瓜，装在透明的塑料盒里。爷爷看了直摇头："这哪叫西瓜，西瓜就得整个买，现切现吃。"他固执地等到流动瓜贩来，买回一个十几斤重的大西瓜，一个人扛着走了一里多地。

高中住校后，我夏天回家的次数少了。但每次回去，案板上总会冰着半个西瓜，那是爷爷特意给我留的。他用保鲜膜仔细地包好，瓜瓤上插着一把勺子。"知道你回来晚，特意给你留的中间那块。"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皱纹像田垄一样舒展开来。

大学暑假，我发现超市里一年四季都有西瓜卖了。冬天回家时，我特意买了一个，想给爷爷一个惊喜。他却不太高兴："西瓜是夏天吃的，冬天吃这个，不合时令。"那个西瓜最后只吃了一小半，剩下的在冰箱里放蔫了。

爷爷走的时候是冬天，那天晚上他突然说想吃口西瓜。我跑去超市买了个最贵的"麒麟瓜"，切好了递给他。他只吃了一小块就放下了，说没有以前的味道好。那是他最后一次吃西瓜。

后来，我每次站在超市的冷柜前，看着里面琳琅满目的西瓜——有切块的，有挖成球状的，有混合其他水果的。一年四季，随时都能买到。我拿起一盒，冰凉的水珠顺着手指滑下，却再没有当年浸在井水里等待的那份期待。

回到家，我学着爷爷的样子把西瓜籽收集起来。儿子好奇地问我在做什么，我告诉他："这是西瓜的种子，明年我们试着种一种。"他兴奋地拍着手，眼睛亮晶晶的，就像当年爷爷眼里的光。

西瓜还是那么红，籽还是那么黑，只是那个用麦子换西瓜的人已经不在了。我咬了一口，甜中带着冰爽，就像记忆里那些夏天的味道，永远留在舌尖，再也无法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