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当老公摸出钥匙插进锁孔时,我的心像极了那些年冬天老屋屋檐下垂落的冰棱。八年间,公公婆婆相继去世。23年4月23日婆婆去世后,我就很少回老家,这钥匙在老公口袋里都磨出了温润的弧度,却始终没敢真正触碰过这扇木门。直到今天回来种菜,风吹散了丝丝犹豫,“咔哒”一声,锈蚀的锁芯发出漫长的叹息,我跟着老公回老家了。</p><p class="ql-block"> 门轴转动时的吱呀声,像谁在老旧的唱片里低吟。灰尘裹着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细小微粒在光柱里浮沉,恍若无数未说出口的话,悬在半空。堂屋中央的方桌还在,那是我公公婆婆一年四季,逢年过节拉出来祭祀供祖的专用桌,也是节假日我们兄弟妯娌一起回家吃饭的备用桌。</p><p class="ql-block"> 如今桌上蒙着厚厚的灰,桌面上隐约露出烛泪的印划痕。上首的那对烛台,那是公公最爱的,每次“做干饭”时,他都小心地摆上,插上蜡烛点燃。婆婆总是系着围裙,站灶台大半天烧起一大桌的菜,荤素搭配,最少九道,有时还十几碗,这一天晚上一大家子人坐在一起吃饭,婆婆总有不尽的叮嘱。</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跨进门槛,每一步都踩在记忆的节点上。大门前的矮墙上,曾摆满婆婆种的花,她总说“在家没事种点花”,花开季节每个清晨用小喷壶仔细浇水,水珠落在叶片上,花朵上像落进她含笑的眼角。现在矮墙上空荡荡的,只有一道阳光斜斜照耀着她亲手栽种的李子树,今年雨水足,枯老的树上倒是结了许多大李子。</p><p class="ql-block"> 厨房的灶台冷冷的,铁锅底结着黑黢黢的垢。以前这个时候,婆婆该系着绿色伞布围裙在灶台前忙活了,油锅里刺啦一声,青椒炒腊肉的香气能飘满整个屋子子。公公会坐在门槛上削竹篾,编筐时手指灵活得不像个庄稼汉,编到一半总要抬头看看厨房,问一句“饭好了没”,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笑意。</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肚子突然叫了起来,在空旷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打开后备箱,只带两桶泡面。烧水壶是家里老旧的,插电时“嗡”的一声,打破了沉寂。等待水开的时间里,我坐在古老的沙发上,这几张沙发还是三十多年前我结婚时的嫁妆,公公安排接亲人到我娘家抬来的,沙发面被磨得发亮。记得我生孩子时的那几个月,婆婆白天围着灶台做家务,还要种地养猪,夜里就陪我,帮我带孩子换尿布,时常在沙发上将就着。冬天早晨,婆婆会生好火盆,红耀耀的让她儿子端进房间,把寒冷的屋子都烘暖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水开了,蒸汽模糊了眼前的玻璃窗。撕开泡面包装的瞬间,那股熟悉的、工业香精模拟的牛肉味,突然像根针,猛地刺破了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以前婆婆最看不上我爱吃的这东西,说“没营养”,可有次我下班晚归,她却偷偷学别人泡了一碗,小心翼翼地端给我,面条煮得有些烂了,汤里还飘着她自己切的、没泡开的葱花。她坐在旁边看我吃,眼神里全是忐忑:“你尝尝,跟电视上的一样不?”</p><p class="ql-block"> 现在,我捧着这碗热气腾腾的泡面,坐在冷桌前。面条滑进喉咙时,咸辣的味道刺激着眼眶。窗外的枇杷沙沙作响,阳光透过叶隙洒在地上,像极了婆婆给我和孩子织毛鞋时散落的线团。墙角的蜘蛛在结网,网丝上挂着陈年的蛛丝和灰尘,像极了那一天公公独自临终前,那双想抓住什么却最终垂下的手。</p><p class="ql-block"> 屋子太大了,大到我的呼吸声都显得单薄。墙上的日历还停在三年前,婆婆圈出的一些重要日子,旁边用铅笔写着一些我读不太懂的白话。字迹已经淡得快要看不清了,如同他们逐渐模糊的体温。我突然明白,原来有些空缺是无法填补的,就像这满屋子的冷,不是一碗泡面的热气就能烘暖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吃完最后一口汤,我把空盒子放进垃圾桶。阳光又移了些,照亮了门框上的刻痕——那是我儿子小时候的身高标记,我曾用红笔描过,最后一道痕旁边,还留着我写的“九七年正月”。那会我儿子才四岁,因为农村小学撤并校工作开始,工作需要,我调往离家三十多公里外的另一所农村小学,很多年来都是只有周末和节假日才带孩子回家看二老。后来去了城里生活,二老过世后就很少回家了,可心里的牵挂依然存在。</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锁门返城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老屋像个沉默的老人,驮着满屋子的光阴,在六月的风里静静站着。门合上的那一刻,仿佛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婆婆在喊“吃饭了”,公公在说“摩托慢点儿骑”。而我知道,那些声音,都已经封存在这扇木门之后,连同泡面香里的旧时光,一起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昨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