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连的美篇

张先连

留守的春天

张先连

电动车在乡间小路上颠簸，小雨紧紧攥着妈妈的衣角。超市的彩色招牌越来越近，他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妈妈，我不要玩具...”小雨的声音轻得像片雪花，一出口就融化了。妈妈的后背僵了一下，但车速丝毫未减。“想吃什么就拿什么。”她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超市的灯光太亮了，亮得刺眼。小雨站在零食货架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包薯片。包装袋上的笑脸卡通人物咧着嘴，像是在嘲笑他。“妈妈，能不能晚几天再走？”他仰起脸，看见妈妈的眼睛红红的，像过年挂的红灯笼。“为了省点钱，跟人家拼车，说好了明天走。”妈妈别过脸去，拿起一盒巧克力塞进购物篮，“这个要吗？”

小雨盯着巧克力盒子上的金色丝带。去年妈妈回来时，带的就是这个牌子的巧克力。他记得当时舍不得吃，藏在枕头底下，结果化了，把床单都染脏了。“不要。”他摇头，睫毛上挂着两滴泪珠，如晨曦里狗尾巴花上的露水，“我要妈妈。”妈妈突然蹲下来，用力抱了他一下。这个拥抱太用力，小雨能闻到妈妈头发上廉价的洗发水味道，能感觉到妈妈胸腔里的颤抖。但下一秒，妈妈就松开了手。“听话。”她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从超市回来，赶到大舅家拜年，大舅家的客厅里烟雾缭绕。大人们抽着香烟，嗑着瓜子，聊天的声音像一群吵闹的麻雀，从房价低迷跳到工资下调，从工资跳到老板的苛刻。小雨缩在沙发角落，数着茶几上瓜子摆成的图案。

“……工地上已经是无工可打，好像房地产不行，所有的行业都不行了……”

“.....现在厂里裁员，能保住工作就不错了......”

“.....孩子上学要钱，老人看病要钱，房贷，车贷，物业费，水电费......”

“......明年说什么也不去外地了......”

这些话小雨听了太多遍。去年妈妈也说过“明年不出去了”，可今年的行李比去年还多了一个大编织袋。

吃饭时，大人们围坐的圆桌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小雨捧着碗，看妈妈从人缝里伸过来的筷子，夹着一块颤巍巍的红烧肉。肉很香，可他嚼着嚼着就哭了，咸咸的泪水混着酱油的味道，一起咽了下去。

回家的路上，小雨把脸贴在妈妈背上。妈妈的羽绒袄有点旧了，洗得发白的布料蹭着脸颊。他偷偷地、深深地吸气，想把妈妈的味道记住——洗衣液的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粉底霜香气。“妈妈，我晚上能和你睡吗？”他小声问。妈妈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小雨像只警觉的小猫，耳朵捕捉着屋外的每一个声响。风吹动树枝的声音，远处狗吠的声音，甚至隔壁爷爷的呼噜声。他紧紧攥着妈妈的睡衣一角，生怕一松手，妈妈就会消失。“睡吧。”妈妈轻轻拍着他的背。小雨拼命摇头，眼皮却越来越沉。恍惚中，他感觉妈妈在亲他的额头，温热的液体滴在他脸上，不知是妈妈的泪还是自己的泪。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刺进来时，小雨猛地惊醒。身边的被窝已经凉了，被子铺的平整得像没人睡过一样。他光着脚跑出去，看见奶奶在洗衣服，爷爷坐在沙发里，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妈妈——”这个字刚出口，就像打开了某个闸门。小雨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他哭得那么用力，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水泥地冰凉刺骨，可他感觉不到，只觉得心里破了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奶奶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慌忙来抱他。“妈妈给你买了新书包...”她声音发抖。“我不要新书包，我要妈妈！”小雨推开奶奶，跑回房间，把脸埋进妈妈睡过的枕头。枕头上还有一丝余温，他贪婪地呼吸着，像条搁浅的鱼。

从那天起，小雨仿佛一下懂事了，学会了很多事。学会了自己洗澡，洗脸，虽然总是简单的，敷衍的；学会了拖地板，刷锅洗碗；学会了在家长签字栏模仿爷爷的笔迹；学会了在作文里写“我的爸爸妈妈”，虽然每次都会把作业本哭湿。放学路上，他看着同学小美坐在妈妈电动车后，小手环着妈妈的腰，脸贴在妈妈背上。小美的妈妈穿着亮黄色的防晒衣，在阳光明媚下像朵向日葵，小美同学好幸福啊！小雨低头看看自己磨破的鞋尖，突然跑了起来，越跑越快，直到肺里的空气被抽干，才蹲在马路边上大口喘气。

同学生日会上，当阿姨问他“爸爸妈妈怎么没来”时，小雨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他身上。他盯着蛋糕上的奶油花，小声说他们在打工。说完就觉得嘴里发苦，像是吞下了一整根苦瓜。晚上躺在床上，小雨会数着妈妈离开的天数。一天，两天，三天......数字越来越大，像座不断长高的山。他把妈妈的照片放在课本第一页，这样每天打开书本都能看见。照片里的妈妈穿着红毛衣，笑得真好看，比现在年轻多了。有时候半夜醒来，小雨会听见奶奶在隔壁小声啜泣。他光着脚走到门口，听见爷爷说：“......寄的钱不够化......”他就轻手轻脚地退回床上，把明天要交的课外书本费纸条揉成一团，塞进书包最底层。下雨天，教室的玻璃窗上凝结着水珠。小雨用手指画着小人，一个高的，一个矮的，手牵着手。水珠顺着轨迹流下来，像在哭。后桌的同学笑他幼稚，他也不擦，只是等上课铃响了，才用袖子悄悄抹去。最怕的是开家长会。李老师特意安排他当迎宾，这样就不用一个人坐在空座位旁。他看着同学们兴高采烈地领着父母入座，觉得自己像个透明人。教室后墙的光荣榜上，他的名字旁边永远没有家长签名。

过年那几天仿若一场梦。爸爸妈妈回来的那天，小雨站在路口等了整整六个小时。当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小路尽头时，他的腿却像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动。妈妈跑过来抱住他，他闻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香水味，感觉到妈妈瘦得硌人的肩膀。他想说“妈妈我好想你”，可出口却成了“我的作业写完了”。年夜饭桌上，妈妈不停地给他夹菜。小雨小口小口地吃，生怕吃得太快，这顿饭就会提前结束。当电视里新年倒计时开始时，他偷偷许愿：希望时间停在这一秒。但钟声还是响了，妈妈的眼圈又红了。正月初五，年味正浓，烟花还在夜空绽放时，小雨紧紧攥着妈妈的衣角。他知道，这件洗得发白的羽绒袄又会消失在晨雾中，而他又要开始新一轮的等待。等待春天的风，等待夏天的雨，等待秋天的月，等待冬天的雪。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实现的承诺：“明年妈妈就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