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海（老小区系列小说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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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傍晚的风裹着桂花甜丝丝的香气，我照旧慢悠悠晃到母亲家吃饭。一推门，没见母亲人影，我便扯着嗓子喊：“姆妈！”

“在阳台呢！快来看，警车又停楼下了！”母亲的声音响起。

我到阳台，隔壁王婶也在，正坐在小板凳上择豆角，豆角叶簌簌掉进脚边铝盆。她抬头，鬓角白发粘着片嫩豆角叶。“这都第几回了？上个月张会计瞧见那女的脸上挂彩，去菜场打酱油都被人指指点点。”王婶咂咂嘴，指甲掐进豆角筋络，“我年轻时也挨过男人拳头，哪敢声张？她倒好，三天两头报警……”

“咋回事？”我问。

母亲攥着褪色蓝布围裙，枯瘦手指指向东南方：“还能有啥？打老婆呗！这东南方向怕不是招了邪。我方才在厨房，油星子都没擦净，又闹起来了。”

我望向四楼紧闭窗户，窗台上那盆蔫头耷脑的吊兰在风中乱晃。此后的日子，这扇紧闭的窗户成了邻里间的“定时话题”，王婶总在择菜时说起那女人的倔强，母亲则边擦着紫砂壶边咒骂男人：“披着这身皮，尽干腌臜事。”

直到一个血色残阳的傍晚，母亲突然把我拉到阳台，竹帘被风吹得哗啦响：“他们在搬家！”透过窗户，见那对夫妻默不作声搬着雕花樟木箱，动作默契得像戏台子上的老搭档。木箱磕碰声惊飞窗棂上的灰鸽子，母亲望着楼下晃动的人影，叹口气：“树挪死，人挪活，但愿新地方能安生。”

日子照旧。有时和母亲站在阳台，看对面黑洞洞的窗户吞噬月光。她摸着窗台上落灰的紫砂壶：“房价这么贵，空着多可惜。”我望着远处忽明忽暗的灯火：“总会有人住的。”风掠过爬满丝瓜藤的晾衣竿，吹乱她的白发，恰似那些理不清的家长里短。

二

一天，暮色如打翻的墨汁般漫过柏油马路时，我意外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发福的肚子把藏青色的确良衬衫撑得紧绷。我们对视良久，都在记忆中搜寻对方的模样。他先开口：“周六三！我是胡忠啊！”说着重重地拍了下我的肩，震得一旁蹲着的猫“嗖”地窜进墙根。

我盯着他圆滚滚的肚子：“胡忠，怎么胖成发面馒头了？”

他拍了拍肚皮：“退休喽，回荣城养老。搪瓷缸子泡枸杞，日子闲散惬意。”

我一把拽着胡忠朝“老虎饭店”走去，同时朝着母亲家喊道：“姆妈，晚饭我不回来吃了！”话音被风揉碎，飘散在远处。

胡忠原是我在荣城建筑设计院的老同事，他戴着一副宽边眼镜，虽说近视，但那双眼睛水润清亮，生性腼腆。他负责建筑设计，我从事结构工作，我俩搭伙干活，着实费神。他设计的方案，不是圆形，就是弯弯曲曲的弧线。那时没有计算机辅助，画图、计算全靠双手。就拿算一根曲线梁来说，不仅要用到结构力学，还得摆弄微积分。偏偏他性子倔强，让他改改方案，他硬是不肯，常把我折腾得直挠头。

后来，他总爱往楼下药铺跑，案头也多了本翻得起毛边的《本草纲目》，手里还常捧着个掉了瓷的搪瓷药罐子。

设计院的老门卫顾胖子常打趣道：“小胡啊，你这天天往药铺跑，莫不是想当李时珍？”有一回，蔡丽的闺蜜红着脸塞给胡忠一封信，转身跑时辫子上的红头绳晃得人眼晕：“她爹最近总在打听你的家庭情况，怕是不乐意这门亲。”同科室的张工则怂恿胡忠：“你得使点劲儿，听说杭发厂白小赵也在追她！小赵他爸可是百货公司经理！”

从那以后，胡忠就和药铺结下了不解之缘。别人出差带回的确良布料、上海雪花膏，他却专往中药店里钻，带回些形状古怪的干花根茎。一下班，他就推出那辆叮当作响的二八永久，车把上挂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帆布包，在药店门口等蔡丽；上班时，也总要看着她从后座跳下来，发梢扫过他手背，留下淡淡的雪花膏味儿。

眼瞅着同事们都等着找胡忠要喜糖吃了，谁料他突然递交了调离报告，蔡丽也没了踪影。院里的老书记曾把两家老人叫到办公室，茶杯里的茉莉花都泡得发白，也没能调解成功。后来才知道，两人的父亲在仓库里贴大字报时结下梁子，一个是保皇派，一个是造反派，把红宝书拍得震天响。胡忠的父亲托关系给他弄了浙工大设计院的调令，蔡丽的父亲则把她调到百货公司。

胡忠虽交了报告，却迟迟没走。他的办公桌抽屉里，还锁着半块融化又凝固的水果糖。直到蔡丽嫁了人。那天，他躲在宿舍楼后，把搪瓷药罐子摔得粉碎。又过了一年，他才推着那辆二八永久，驮着塞满图纸的木箱，去了杭州。

三

到了老虎饭店，眼瞅着边上有家新开的连锁药店，霓虹灯牌将“同仁堂”三个字照得通红。胡忠突然停下脚步，喉结上下滚动，仿佛被老烟斗烫了舌头。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药店玻璃门上，那眼神让我想起当年他守在药铺门口等蔡丽的模样。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仿佛在触摸记忆里某段温热的时光，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往昔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我一把拉住他，半拉半拽地将他带进饭店。

等菜的间隙，我指着药店笑道：“还惦记着呢？”他没有回应，借着头顶昏黄的白炽灯，我才看清他眼角的皱纹里满是岁月的痕迹。

我换了个话题：“还单着？”他扯出个苦笑：“谈过几个，眼瞅着要领证，总能闻到股陈皮混着当归的味儿……”话没说完，就望着窗外的暮色发起呆来。玻璃上倒映着他的影子，与当年倚在药铺门槛上的年轻人渐渐重合。

我瞥见他盯着邻桌客人的红牛，随口问道：“回荣城住哪？”“你妈家东南边，东单元402。”我一愣：“总吵架那家？”他十指绞在一起，把烟蒂扔进灰缸里：“女的是我表妹。换谁能受得了？”

菜上桌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径直走到冰柜前，掏出一罐红牛，猛地灌了一大口，随后捏扁了罐子，说道：“我就好这股中药味儿。”顿了顿，他又接着说道：“我表妹和大学同学谈过恋爱，那时候流行读海子的诗，他们还在护城河边刻下了‘面朝大海’。可毕业后，那男的非要回新疆，说只有闻到羊肉串的味儿才能睡得着觉，我表妹又不肯跟他去，两人就这么散了。后来表妹回了荣城，和成了家，老公是个公务员，刚开始日子过得也算和美。但表妹心里一直念着旧情，结果有一次夫妻亲密的时候，她竟然喊出了前男友的名字，这可把她老公气得忍无可忍，动手打了她。”

“那他们为啥要搬家呢？”我忍不住插嘴问道。

胡忠神色凝重，眉头紧锁，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家暴这事儿，哪有那么容易解决。表妹试过很多办法，报警、找亲戚调解，都没用。那男人打红了眼，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每次打完又后悔，可下次还是照旧。表妹为了孩子，也为了面子，一直忍。但那次喊出前男友名字后，男人变本加厉，甚至限制她的自由。表妹在这个家里，身心俱疲，精神都快崩溃了。”

“那离婚……”我疑惑地问。

“离婚也没那么简单。”胡忠苦笑着摇摇头，“男人一开始死活不同意，还威胁表妹。表妹找了律师，收集证据，费了好大劲才离成。财产分割也闹得很僵，男人想多分，表妹为了争取自己和孩子的权益，四处奔波。”

“那去新疆找初恋又是怎么回事？”

胡忠长叹一口气：“表妹离婚后，整个人状态很差。偶然得知前男友妻子去世，她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也许在她心里，那段初恋是她曾经的美好，能让她逃离现在的痛苦。但这也不是冲动之举，她纠结了很久，考虑到孩子的未来，和家里人也商量了无数次。家里人一开始都反对，觉得她太不现实，可看到她在这段婚姻里的折磨，也只能无奈同意。她想着，换个环境，也许能重新开始。”

四

从“老虎饭店”出来，夜色愈发深沉了。路灯和各家屋里的灯都亮堂堂的，给这老小区添了不少浓浓的烟火气。

刚跨出饭店大门，胡忠就像着了魔似的，又要往“同仁堂”去。我赶忙又伸手拽住他，顺口背了两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斜瞟了我一眼，像是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随后挣脱我的手，大步朝着他表妹家走去。

那是个二室一厅的老户型，家具都在。胡忠说表妹把房子转让给他，他退休拿到住房公积金，自己添了些钱，打算在这儿养老。

我走到北窗边，顺手整理那盆歪歪扭扭的吊兰，朝母亲家方向望去，见母亲在阳台浇花。本想打招呼，又怕节外生枝，便作罢。

胡忠插上电热水壶，径直走向南阳台。等他转身走过房间，我跟着过去，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顺手翻了翻，掉下一片干枯的新疆胡杨叶。我寻思，他表妹怕是一辈子困在年轻时那场风花雪月里了。再看阳台，胡忠倚窗站着，身子夹在布窗帘间，背影透着沧桑。

我轻轻走到胡忠身旁，伸手拍他肩膀。他像触了电，猛地一激灵，拉上窗帘，转身把我往屋里推。我被弄得云里雾里，又走进阳台，打开灯。胡忠赶忙关灯，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像阳台藏着不可告人秘密。

我轻轻走到胡忠身旁，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他就像触了电似的，猛地一激灵，接着拉上窗帘，转身把我往屋里推。我被弄得云里雾里的，又走进阳台，顺手打开了灯。胡忠赶忙把灯关了，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就好像这阳台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拉开窗帘，对面楼灯光射过来，瞧见墙角有架天文望远镜。我好奇心起，正要伸手去摸。

“别碰！”胡忠突然扑过来，拦腰抱住我，把我推进房间，重重关上阳台门。我见他脸色绯红，青筋暴起，像被烤熟的虾。

这时手机响了。他接听后说，“我马上下来”，又转向我，“我去拿个快递。”

他咚咚咚跑下楼，我忍不住还是碰了望远镜。镜头里出现蔡丽的身影，对面二楼，正在洗碗。她眼角的皱纹像当年包药的黄纸折痕，手腕转动间，还是抓药时的弧度。

我惊讶之后，恍然大悟，似乎明白了一切，但是，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胡忠喘着粗气回来，见我动了望远镜，僵在原地。"你怎么……"我问。他垂眼："有次来这儿偶然发现……叫表妹打听，说她是为孙子上学搬来的。"

月光漫过窗台。他颤抖着关窗，像合上一本写了半生的日记。望远镜的目镜上，一滴水珠缓缓滑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