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见一面

平心

每周总会有三四天时间，下午下班后，我骑上电动三轮车载着老父亲四处转悠、散心。 他和许多爱热闹的老人不同，不肯去人流熙攘的公园、超市，只想让我载着他在附近的一个个村庄、城区周边新修的一条条宽敞的道路上慢慢前行。 🌻🌻（一）🌻🌻 20码的车速，我们晃悠悠的边走边看。有时经过一个村子，他会告诉我：“你的一个姑奶奶就是嫁到这个村儿了，小时候我和你爷爷来过，姑奶奶烙的饼馍又薄又软和……” 我漫不经心的听着他对“姑奶奶”的讲述，偶尔会回应一句：“咱去她家看看吧？” “（老人）早都不在了，我还是十几岁去过，后辈人几十年不来往，哪里还认得？” 时光隔断了游丝般的亲情，可年少时的回忆却在父亲心中不曾淡忘。 如是这般，大半年转悠下来，我知道了或远或近散落在各处村子里的老亲戚，渐渐理解父辈根植于心的血脉亲情。 🌻🌻（二）🌻🌻 我家向西4公里，宽阔平坦的环城公路直通大姑的家，这也是我和父亲遛弯儿最多的一条路。 每次到大姑家村口，父亲就让我调头回转。大姑已病逝二十余年。她在世时勤快爽朗，爱说爱笑，对小她4岁的父亲很是惦记。 当年，这条路狭窄且有长坡，大姑曾骑着自行车无数次往返，给我们送来各种时令吃食。 初夏第一茬新麦做成的碾馔，自家菜园子里长熟的大黄杏、脆甜瓜，麦收后磨下新面炸的焦黄的油条糖糕菜合，还有专为我父亲做的豆面面条…… 然而，勤劳的大姑五十多岁就得了脑瘤，父亲专门送她到郑州做了手术。虽然亲人们百般努力，大姑还是在一个阴冷的冬天走了。她在生命的最后两年饱受病痛折磨，这也是我们心中永远的痛。 有一次，我载着父亲路过一个村子。村口高大葱郁的核桃树下，坐着一个头发花白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正摇着手中的芭蕉扇纳凉。父亲突然说：“这个人，长得真像你大姑……” 我知道，父亲是想大姑了！要是大姑健在，隔三差五的，我随时都可以载着他去大姑家，让满头白发的姐弟俩拉家常、说古今，他们该有多少说不完的话。 如今，大姑家的老院子早已被儿子们盖成了三层小楼。我理解父亲的心思。即使去，对大姑的想念又如何安放？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三）🌻🌻 所以，每一次我们都在村口折返，拐向东南方向新修的大路。这条路的旁边，是父亲念念不忘的外婆家。 每每路过这个村子，父亲就会同我絮絮说起小时候到外婆家的事。 十来岁上，他每星期都会来帮老太太挑水。那个我从未谋面的老太太已近失明，最近的水井离家有三四里路，挑一担水对一个半大孩子来说并不容易。 “一担水够用一个星期？”我很纳闷。 “一个人爱惜着用够了，过去吃水哪儿有现在方便。每次挑了水回去，你老外婆都会偷偷给我煮一个鸡蛋……”父亲无限怅然，“转了这些天，咋遇不到一个你舅爷家的人呢？” 父亲说的人，其实是他小时候熟悉的几个表兄弟。 我的爷爷奶奶都是古道热肠，当年家境相对殷实，没少接济上门求助的亲戚朋友。 我家附近就是高中，父亲几个同龄的表兄弟上高中时曾一度在我们家吃住。对待奶奶的娘家侄子，父亲和他们相处的很是融洽。 我12岁那年，奶奶心梗突然离世，娘家人惊怒之下，在葬礼上刻意责难大伯和父亲。 兄弟俩本就伤痛，急性子的大伯忍不住和他们起了争执。表兄弟们心生隔阂。奶奶三周年、舅爷爷们过世后，他们逐渐断了来往。 “这个村原本是由一条大沟隔开的，现在变的认不出了。”每一次路过，父亲都左看右看，似乎想寻找半个世纪前的痕迹。 “咱们拐到村子里看看吧！权当看风景！”我又一次提议，不待父亲拒绝就顺势拐进村子。 村路很窄，不过二三十户农家小院，少有人行。我搀着父亲慢慢的边走边看。“变了！都变了！”父亲喃喃自语。 在一处院子门外，一对约莫六十来岁的夫妻正在菜地里浇菜。看见我们，他俩也惊奇的停下手中的活儿打量。 “你们有事儿吗？”男人和善的问。 “没事儿，我们路过，顺便看看……你知道小建家在哪儿吗？”父亲在菜地边站住。 “你是？……你找小建有事儿？”男人更疑惑了。 “他是我小舅的孩子，我记得以前住在这村子里，我来过……” “你是……你是姑姑家的三哥？三哥！”菜地里的男子大步跨出来，一把握住了父亲的手，“我就是小建呀！” “我记着七个老表中你最小，没认出来……”父亲激动得无以言表。 “我也是，二十多年不见了，我没想到你头发都白了……”小建，我的表叔，热情的握着父亲的手不肯放开。 父亲急切的询问着其他几个表兄弟姐妹的状况，其中有两个已做古，和他同龄的表兄弟分别跟随子女在外居住，只有他的大表姐梅英还在老家…… 谢绝了表叔夫妻俩的晚饭邀请，我载着父亲往回走。坐在车上的父亲高兴的像个孩子，不停的说着小时候的往事儿。 听着父亲的回忆，我突然觉得一股酸涩从胸口直冲眼眶。 “爸，以后你想见谁，别有太多顾虑，人老了，见一面少一面。老姊妹说说话，多好……”我鼓励父亲。 “见一面，就心静了！”父亲喃喃的说。 “明天我们带点儿礼物去找梅英姑姑，看她还认不认得你！” “中，明儿去！她小时候经常去咱家，你奶奶待见她，又精又勤快……”父亲的眼里满是期待。 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所有的老人都像父亲一样，年龄越大，越是怀念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怀念年轻时的人和事儿？可是，我愿意陪着父亲，去看看他走过的路，见见他牵挂的人。 逝者已去，再多的思念也是“近乡情更怯”，无从面对。 健在的，不如见一面，知道在不同的地方，曾经嬉笑打闹风华正茂的你我都还安好。人这一辈子，其实很短，很短。 接下来，我会陪着父亲去寻访梅英姑姑，还有他想见的其他亲人。 这是父亲的心愿。不如见一面，哪怕是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