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两碗面》</p><p class="ql-block">作者:糊涂炊烟</p><p class="ql-block">凌晨四点，清水县五保村村部那盏白惨惨的灯，在浓重夜色里倔强地亮着，映出轮仔一张发青的脸。他手边是一杯早凉透了的浓茶，茶叶沉在杯底，像蜷缩的枯虫。桌对面，张赖子裹着件辨不出原色的旧棉袄，双手插在袖筒里，整个人像块被风雨打磨透的石头。他翻来覆去说的，依旧是那被邻村占去的三分水浇地，声音嘶哑、干涩，如同枯枝刮过粗糙的土墙。轮仔强撑开沉重的眼皮，努力将张赖子口中那些缠绕不清的田埂界石、模糊不清的契约字句，一一记录在皱巴巴的纸上。窗外的天色，墨汁般浓稠得化不开。</p><p class="ql-block">张赖子终于停住了嘴，喉咙里发出几声干涩咕哝的声音。他有些局促地搓了搓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看向轮仔，声音带着点沙哑的歉意：“轮干事……真对不住，又把你拖到这时候。”轮仔摆摆手，刚想开口说点“职责所在”之类的话，腹中却猛地响起一串绵长响亮的咕噜声，在这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突兀。他脸上瞬间掠过一丝狼狈的赧红。张赖子浑浊的眼睛里竟难得地透出点笑意：“饿坏了吧？俺也前心贴后背了。”他顿了顿，试探着问，“要不……去乡场上？俺请！”</p><p class="ql-block">村部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清晨凛冽如刀的寒气瞬间涌了进来，激得轮仔打了个寒噤，脑子却骤然清醒了几分。乡场小街清冷得没有一丝活气，只有路口那家“老杨面馆”的灯还昏黄地亮着，成了这沉沉黎明里唯一温暖的坐标。</p><p class="ql-block">两碗热腾腾的重庆小面端了上来，白汽袅袅升腾，浓烈的葱蒜香气霸道地钻入鼻孔，勾得人馋虫大动。两人埋下头，顾不得烫，稀里呼噜地吸溜起来。轮仔额上很快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僵冷的四肢似乎也随着这滚烫的食物慢慢舒展开来。面快见底时，张赖子忽然放下筷子，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兔子。他枯瘦的手一把攥住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不由分说就朝正擦着油腻案板的老杨塞去：“老板，收钱！13块，两碗面！”那点零钱，带着体温和汗渍，皱得如同他脸上深刻的纹路。</p><p class="ql-block">就在此刻，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无声无息地滑过清冷湿漉漉的街面，后车窗缓缓降下一道缝隙。一双眼睛，冷峻如冰，透过那道缝隙，精准地捕捉住了面摊前这拉扯付账的一幕。车窗无声地升起，像一道冷酷的闸门落下，隔绝了车内外两个世界。桑塔纳没有片刻停留，幽灵般加速驶入尚未苏醒的街巷深处，只留下湿冷路面上两道迅速消失的车辙印。</p><p class="ql-block">几天后，一份措辞严厉的内部通报，像一块猝然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清水县上空炸响。“五保村干事轮某，顶风违纪，公然接受管理服务对象宴请，影响极其恶劣！”通报上那“两碗面”三个字，被加粗的字体狠狠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处分决定紧随其后：罚款三千元，行政记大过，全县通报。</p><p class="ql-block">处分宣布是在乡政府那间门窗紧闭的小会议室里。金迎福副乡长端坐主位，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轮仔心上：“轮仔同志，这不仅仅是两碗面的问题！这是立场！是态度！是原则！在这反吃喝歪风的关键当口，给全县抹了黑！”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像无形的鞭子，“这处分，是为你敲响警钟！更是为全乡干部立下的铁规矩！”</p><p class="ql-block">处分决定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悄然笼罩了整个清水县。各级官员们仿佛一夜之间都患上了严重的“肠胃洁癖”，闻“饭”色变。县里最大的“鸿宾楼”，曾经夜夜笙歌、觥筹交错，如今门庭冷落，巨大的霓虹招牌在夜色里寂寞地闪烁，映照着空荡荡的停车场。玻璃窗内，昔日红光满面的胖老板，如今正百无聊赖地趴在柜台上，呆呆地看着几只蚂蚁在锃亮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徒劳地搬运一小粒被遗忘的面包屑。</p><p class="ql-block">与之形成刺眼反照的，是黄昏时分骤然密集起来的万家炊烟。夕阳的金辉慵懒地涂抹在清水县高低错落的屋顶上，家家户户的烟囱里，白的、灰的、淡蓝的炊烟笔直地升腾起来，在宁静的晚空中氤氲成一片迷蒙的薄纱。饭菜的香气似乎前所未有地浓郁起来，弥漫在每条街巷的空气里。</p><p class="ql-block">然而，多少百姓心中一直憋着好多个问题:违规吃喝，就等于吃喝违规？人情事故还要不要了？该不会是下面的领导故意烧上面的壳子，以至于让其失去好的口碑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