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三峡行吟:激流与诗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予 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晨光初绽时,我站在朝天门的石阶上,看两江交汇处腾起的水雾将城市轮廓晕染成水墨长卷。嘉陵江清浅如黛,长江浑浊似金,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水流在此碰撞交融,仿佛命运早就在此处埋下伏笔——正如我即将开启的三峡之旅,注定要在壮阔与柔情、古老与新生之间寻找平衡。船笛声划破薄雾,白帝城飞檐翘角渐次显现,我知道,自己正踏入一条流淌着千年诗魂的水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瞿塘峡:天堑人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船舷外,赤甲山与白盐山如巨斧劈开江面,十二公里的水程被压缩成惊心动魄的画卷。导游指着峭壁上斑驳的纤痕说:"这些刻痕深达尺余,是古时纤夫用麻绳勒出来的。"我的指尖隔着玻璃轻触那些凹凸不平的印记,仿佛触到了无数脊梁弯曲时暴起的青筋。公元759年冬天,杜甫拖家带口途经此处,或许也曾在某个寒夜蜷缩在船舱里,听着江水拍打礁石的声音写下"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p><p class="ql-block">两岸悬崖近乎垂直地插入江中,十二座枯水题刻像沉默的守望者记录着长江的脾性。我最爱那方明代石刻"天梯津陟",四个楷体大字被苔藓侵蚀得只剩筋骨,却依然透着不服输的劲头。导游低声解释:"枯水期时,这些石刻会全部露出水面,到时候你们能看到更多古人留下的'到此一游'。"话音未落,江面忽然涌起漩涡,船身剧烈摇晃,引得几位游客发出惊呼。我却莫名想起李白"两岸猿声啼不住"的句子——此刻虽然没有猿啼,但那种险中求生的快意却穿越时空扑面而来。</p><p class="ql-block">行至滟滪堆旧址,雷达屏幕上显示水下依然矗立着巨大的礁石群。"1958年炸掉了主礁,但小礁石还在。"船长指着声呐图像说道。想象着千百年来多少船只在此折戟沉沙,我不禁想起苏轼"长恨此身非我有"的感慨。人类总想征服自然,却又不得不向它低头。现代科技虽然移除了明面上的障碍,可那些隐藏在水下的危险依旧提醒着我们:在瞿塘峡这样的地方,谦卑比勇气更重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二、巫峡:云雨相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过巫山十二峰时,整条船陷入一种奇妙的静默。七十二峰连绵不绝,时而如利剑刺破苍穹,时而似仙女亭亭玉立。船过神女峰,那位身披霓裳的女子始终背对江面,长发飘飘指向远方。导游轻声讲述着瑶姬为民除害的故事,而我却被她孤独的剪影震撼——千万年来,她就这样守望着川江过往的行旅,见证了多少悲欢离合?王昭君出塞的驼铃似乎还在耳边回响,李商隐的"神女生涯原是梦"又忽然涌上心头。</p><p class="ql-block">傍晚时分,巫峡上空聚集起浓密的云层。闪电在云隙间游走,雷声滚过山巅,豆大的雨点砸在甲板上噼啪作响。船员们忙着收紧篷布,游客们纷纷躲进船舱,唯有几位摄影师冒雨拍摄这难得的景象。我站在舷窗前,看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忽然明白为何古人要说"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这种浩荡的天地之威,足以让最坚强的人心生敬畏。</p><p class="ql-block">入夜后的巫峡别有一番风味。躺在船舱里,能清晰听见江水拍打船舷的节奏,时而舒缓如摇篮曲,时而急促似战鼓。凌晨三点被一阵奇异的光亮惊醒,推窗望去,只见云海中漂浮着无数光点——原来是山民们夜间捕鱼的灯火。这些星星点点的光芒沿着两岸铺展开来,宛如天上的银河坠入凡间。此情此景,倒应了李白的另一句诗:"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三、西陵峡:险滩遗韵</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进入西陵峡,江流骤然变得凶险起来。兵书宝剑峡、牛肝马肺峡、崆岭峡……每个地名背后都藏着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船行至崆岭滩时,水深骤减至不足一米,巨大的卵石突兀地露出水面,像怪兽的牙齿等待着吞没冒失的过客。老船长亲自掌舵,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过去这里有个说法——'青滩泄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p><p class="ql-block">途经黄陵庙,这座始建于明朝的祠堂供奉着治水英雄大禹。殿内香火缭绕,几位老者正虔诚地磕头许愿。我注意到供桌上的签筒里插满了竹签,其中不少写着"平安过滩""顺风顺水"之类的话语。导游告诉我,直到今天,仍有船家出发前会来这里祈福。这种延续了千年的习俗,恰是人与自然博弈最生动的写照。</p><p class="ql-block">傍晚停泊在南津关附近,夕阳将整个峡江染成金色。沿着新建的沿江步道漫步,看到几位老船工坐在石墩上抽烟闲聊。"现在条件好多了,过去跑船可没这么舒服。"其中一位指着江边悬崖上的栈道遗迹说,"那些是巴国古人开的纤道,比现在的公路还险。"他卷起裤腿露出小腿上蜿蜒的疤痕:"这就是当年留下的纪念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四、三峡工程:新神话诞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经过秭归港时,我特意要求停船参观屈原祠。这座始建于唐代的建筑群依山而建,屈原的青铜像手捧诗卷眺望远方。讲解员说道:"1998年那场大洪水,江水差点淹到祠堂门口。要不是后来建了三峡大坝......"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抚摸着祠堂墙壁上斑驳的诗文,忽然意识到这就是历史的吊诡之处——我们建造大坝是为了防洪抗灾,却也因此改变了千百年来形成的文化生态。</p><p class="ql-block">夜幕降临后,船驶入三峡大坝的导流明渠。巨大的混凝土结构在探照灯照射下泛着冷光,船闸工作人员用扩音器指挥着船舶排队等候。"这地方白天看还没啥感觉,晚上灯光一亮特别震撼。"船员递给我一杯热茶,"每次过闸都像参加一场盛大仪式。"随着五级船闸依次开启关闭,我们的船如同乘坐电梯般缓缓上升,这种体验既荒诞又壮美。</p><p class="ql-block">抵达坛子岭观景台已是深夜,数万名游客聚集在此见证这一人类工程奇迹。导游指着坝体上的监测仪器说:"这里每秒钟都在收集数据,确保大坝安全运行。"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读过的报道:为了论证三峡工程的可行性,无数专家花了七十年时间进行调查研究。这些枯燥的数据背后,是几代人对江河命运的思考与担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五、归途沉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返程途中,我反复回味着此行的点点滴滴。那些峭壁上的悬棺、江边依稀可见的纤道、移民故居里的老照片......所有这些都指向同一个问题:当我们在赞美自然伟力的同时,又该如何安放人类文明的印记?在夔门题刻前驻足良久,忽然懂得古人为什么偏爱在这里留下墨宝——或许正是因为这里的险峻能够放大文字的力量,让瞬间的感悟获得永恒的生命。</p><p class="ql-block">船过巫山十二峰时,云雾散尽,阳光普照。神女峰依然保持着亘古不变的姿态,而脚下的江水却永远向前奔流。这让我想起泰戈尔的诗句:"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但我已飞过。"人类的痕迹或许终将被时间抹去,但在与自然对话的过程中所产生的思考与情感,却能超越时空的限制,在一代代人心中激起回响。</p><p class="ql-block">最后一天停靠在涪陵港,我独自走上滨江路。江风挟带着湿润的气息拂过面颊,远处传来货轮悠长的汽笛声。几个孩子正在防洪堤上放风筝,五颜六色的身影在蓝天碧水间穿梭。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三峡从来不只是自然奇观或工程奇迹,它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纽带,是承载梦想与记忆的容器。当我们谈论保护长江时,其实是在追问一个更根本的问题——人类究竟该如何与这片养育我们的水土相处?</p><p class="ql-block">离岸的汽笛响起,我最后回望了一眼逐渐远去的三峡轮廓。那些高耸的山峰、幽深的峡谷、湍急的水流,都化作了心中永恒的诗行。或许旅行的意义就在于此:它不在于去过多少地方,而在于让心灵获得怎样的洗礼。当船身彻底驶出三峡,我知道自己的生命里已经永远镌刻下这道壮丽的印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