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小礼物

雪莲

<p class="ql-block">那盘舍不得听的磁带</p><p class="ql-block"> 在我书柜深处,一个特制的、衬着柔软丝绒的小盒里,静静躺着一盘普通的英语磁带。它的塑料外壳已有些泛黄,标签上的字迹也略显模糊。然而,它却是我所有收藏中最特殊、最不忍触碰的一件。每一次目光掠过那个小盒,思绪便不由自主地被拉回1990年那个充满生命交织与骤然离别的秋天。</p><p class="ql-block"> 那年秋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息——新生命的期待与死亡阴影的冰冷。我正躺在临产病房里,身体被即将到来的分娩牵动着每一根神经,心中既充满喜悦的忐忑,又萦绕着一层难以驱散的忧虑。忧虑的源头,是克非哥。</p><p class="ql-block"> 克非哥,一个如兄长般亲切温暖的名字。他正值盛年,四十岁,本该是人生枝繁叶茂、大有可为的时节。然而,命运却在这时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爪牙。九个月前,“胆管高位癌”这个陌生而恐怖的名词,如同晴天霹雳,猝不及防地击碎了他和所有关心他的人的生活。尽管单位领导极其重视,调动了所能及的一切资源,寻访名医,尝试各种治疗,家人更是倾尽心力日夜照料,但在那个年代,面对如此凶险的病灶,医学的力量终究显得渺小而有限。我们眼睁睁看着那个曾经充满活力、笑声爽朗的身影,在病魔的侵蚀下日渐消瘦、虚弱,被疼痛折磨得失去了光彩。希望如同指间的流沙,一点点滑落,徒留无力的焦灼。</p><p class="ql-block"> 就在我因宫缩阵痛而辗转反侧的时刻,医院走廊另一端,克非哥的生命烛火正在风中剧烈摇曳,最终归于寂灭。消息传来时,产房的日光灯白得刺眼,窗外秋阳正烈,我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巨大的悲痛与无法亲临送别的遗憾,像两块沉重的石头,瞬间压在了即将迎接新生命的喜悦之上。泪水无声地滑落,与汗水混在一起。一面是生命在腹中跃跃欲试地宣告降临,一面是至亲的生命在痛苦中无奈地消逝。生与死,竟在这同一片秋阳下,上演着如此残酷的并行。</p><p class="ql-block"> 父亲和家中其他亲属,带着沉痛的心情去参加了克非哥的追悼会。我躺在病床上,想象着那肃穆的场景,心中空落落的。他们回来后,面容哀戚,声音低沉地向我描述着追悼会的情形。他们说,会场里挤满了人,有单位的同事、领导,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有远道而来的亲戚,还有许多我未曾谋面、却被克非哥人格魅力所吸引的人。“许多人热泪潸潸”,父亲重复着这句话,声音有些哽咽。我能想象那个画面:一张张悲戚的脸,一双双含泪的眼,是对一个好人英年早逝的痛惜,是对一个鲜活生命骤然凋零的无奈与哀悼。四十岁,人生最旺盛的时光戛然而止,留下多少未竟的梦想和无法弥补的遗憾?这份共同的悲伤,弥漫在追悼会的空气里,也深深烙印在回来转述的亲人们的心上,更透过他们的言语,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p><p class="ql-block"> 时间,这最无情的河流,裹挟着一切奔涌向前。转眼间,三十四个春秋悄然滑过。当年在产房里降生的婴孩,早已长大成人;当年痛彻心扉的悲伤,也渐渐沉淀为心底一道深刻的纹路,不再时时刺痛,却永不会磨灭。与克非哥相处的点滴时光,他爽朗的笑声、关切的询问、偶尔的玩笑,都已化作了泛黄的记忆碎片,散落在岁月的长河里,需要用心打捞才能串联。许多往事变得模糊,唯有那个秋天,那份交织着生之喜悦与死之悲恸的复杂感受,以及与他相关的最后一点念想,愈发清晰。</p><p class="ql-block"> 这念想,便是书柜深处那盘磁带……</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它并非什么昂贵的礼物,只是一盘普通的英语学习磁带。是克非哥在生病前,或者更早一些时候,知道我在学习英语,特意带给我的。也许是他出差时顺手买的,也许是单位发的资料。它如此平凡,混杂在我后来积攒的众多英语磁带之中。然而,唯有这一盘,我从未将它放入录音机。不是因为它过时,也不是因为内容无用,而是因为——它是克非哥留下的,最后的、具象的痕迹。</p><p class="ql-block"> 它是他亲手递给我的小礼物,带着他当时的体温和笑容。它凝固了他在我记忆中最健康、最鲜活的一瞬。听着它,就意味着要面对“声音犹在,斯人已逝”的巨大落差。我怕那冰冷的机器转动声,会盖过他留在我记忆里温和的嗓音;我怕那些陌生的英语单词,会冲淡与他相关的思绪。我更怕,一旦按下播放键,这份由他亲手传递、又因他离去而变得无比沉重的“此刻”,就会被打破。保留它的“未播放”状态,仿佛就保留住了与他最后联系的那份纯粹与完整。</p><p class="ql-block">所以,我把它视若生命。普通的塑料外壳,在我眼中却重逾千斤。我寻来那个特制的小盒,精心地安放它。柔软的丝绒,隔绝了尘埃与湿气,也像一层温柔的屏障,小心地保护着那段不忍触碰的回忆。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如同一个时光胶囊,封存着1990年秋天的阳光、病痛、新生的啼哭、追悼会的白花、父亲带回的叹息,以及克非哥那张温和而充满生命力的脸庞。</p><p class="ql-block"> 三十四年了。许多磁带早已在搬家和清理中不知所踪,唯有这一盘,始终占据着书柜里那个不可替代的位置。偶尔打开盒子,指尖轻轻拂过那泛黄的外壳,仿佛能触碰到那个遥远的秋天,触碰到克非哥留在这世上最后的温度。它无声,却诉说着最深沉的思念;它静止,却承载着最汹涌的情感波涛。它是一件小礼物,却是我生命行囊里,一份永远舍不得拆封、也永远无法割舍的、关于爱与失去的沉重珍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