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场轶事录（204）老表们

李昌杰

第一章麦场裂帛 1 农历五月的太阳今年却热得邪门儿，像一盆烧红的铁水，从天上直泼下来。沈家村的麦场上，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来，麦秆蒸腾出的焦苦味混着柴油机的黑烟，呛得人喉咙发紧。 沈顾芹弓着腰，把最后一捆麦子甩到脱粒机旁。他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淌，在尘土里砸出一个个小坑。他已经连续干了三十六个小时，后背的汗碱在蓝布衫上结出一圈圈白霜。 "老三！"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淹没在柴油机的轰鸣里。 二十米开外，老三顾云正光着膀子往拖拉机上装麦袋。汗水把他晒得黝黑的脊背涂得油亮，肌肉随着动作一鼓一鼓的，像头年轻的公牛。 顾芹捡起块土疙瘩扔过去，正砸在顾云脚边。老三抬头，抹了把脸上的汗："干啥？" "脱粒机我拾掇好了。"顾芹指了指身后那台锈迹斑斑的铁家伙，"我下午要去镇里开会，先用。" 顾云眉头一皱："凭啥？我下午还得去买豆种！" "我开完会就回！"顾芹的声调拔高了。连日的疲惫让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像有人拿锥子往里扎。 "你那些破会值几个钱？"顾云突然把手里的麻袋一摔，麦粒溅得到处都是。他三两步跨过来，一脚踹在脱粒机的铁架子上，"哐当"一声巨响，刚修好的皮带轮歪了半边。 顾芹的眼珠子一下子红了。他扑上去揪住顾云的领子："你他娘的发什么疯？" 2 麦场东头的老槐树下，老大顾春正蹲着磨镰刀。他四十出头，肩膀宽得像门板，脸上的皱纹里嵌着洗不掉的麦壳。听到动静，他抬头望了一眼，手里的磨刀石"当啷"掉在地上。 "又来了。"他啐了口唾沫，抄起扁担就往麦场中央跑。 场子中间已经尘土飞扬。两个弟弟扭打在一起，顾芹的拳头砸在顾云腮帮子上，顾云的回击捣在他肚子上。两人像两头发狂的牲口，把摊开的麦子碾得一片狼藉。 "作死啊！"顾春抡起扁担往两人中间一横，铁打的臂膀硬生生把两个弟弟分开。他一人给了一脚："麦子还要不要了？" 顾云喘着粗气，嘴角渗出血丝："二哥他......" "他什么他！"顾春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豆种晚一天买能死？镇上的会耽误不得，你当都跟你似的没个正形？" 顾云不服气地梗着脖子，正要还嘴，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老父亲沈姑夫趿拉着布鞋跑来，灰白的头发被汗水粘在额头上："祖宗哎，大晌午的闹啥......" 3 柴油机的轰鸣盖过了老人的劝解。顾芹弯腰捡起被踹歪的皮带轮，手指被铁锈划了道口子。他吮了吮渗血的指尖，突然听见一声尖利的叫骂： “混账！那是你亲兄弟！" 姑妈拄着枣木拐杖冲进麦场，灰布褂子被风吹得鼓起来。老太太七十多了，腰板却挺得笔直，一双小脚走得飞快。她一眼看见顾芹正挥拳，二话不说举起拐杖就抽在他后背上。 "啪"的一声脆响，顾芹背上火辣辣地疼。他猛地转身，血红的眼睛瞪着姑妈："他骂我！" "骂你？骂你你就动手？"姑妈又扬起拐杖，"老三性子急你不知道？你是村干部，让一步天塌了？" 顾云躲在姑妈身后，得意地撇了撇嘴。这个细微的表情像火星子，一下子点着了顾芹心里憋了二十年的委屈——从小到大，姑妈永远偏袒老三。 "滚开！"顾芹突然暴喝一声，一把攥住抽来的拐杖。姑妈被带得踉跄两步，却死不松手："反了你了！" 两人较劲的当口，那根油光水滑的枣木拐杖突然发出"咔"的一声脆响。所有人都愣住了。 4 拐杖断成两截的声响，比柴油机的轰鸣还刺耳。 姑妈的手还保持着握杖的姿势，脸上的皱纹突然僵住了。她低头看看断杖，又抬头看看顾芹，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忽然，她捂住胸口，身子晃了晃，像棵被雷劈中的老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姑妈！"顾春一个箭步冲上去。 老太太倒在麦堆里，脸色灰败得像灶膛里的冷灰。顾芹手里的半截拐杖"当啷"掉在地上，他膝盖一软跪了下来："我不是......" 沈姑夫扑到老伴身边，抖着手去探鼻息，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老天爷啊——" 顾云傻了似的站在原地，脸上的血和汗混在一起往下淌。柴油机还在"突突"地响，惊飞的麻雀在麦场上空盘旋，投下一片片游移的阴影。 5 赤脚医生来的时候，麦场上已经围满了人。他翻开姑妈的眼皮看了看，摇摇头："心梗，没救了。" 顾芹瘫坐在地上，指甲抠进泥土里。有人小声嘀咕："顾芹把姑妈气死了......"这话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扩散，他听见"不孝""畜生"之类的字眼从四面八方涌来。 "都闭嘴！"顾春红着眼睛吼了一嗓子。他弯腰抱起姑妈，老人的身子已经僵了，一只布鞋掉在麦秸堆里。 顾云突然冲过来，一拳砸在顾芹脸上："你杀了姑妈！"顾芹不躲不闪，鼻血"哧"地喷出来，在土里洇开一片黑红。 "够了！"顾春一脚踹开顾云，"还嫌不够乱？"他转向父亲："爹，先......先拾掇后事吧。" 沈姑夫呆呆地坐在地上，手里攥着老伴那只瘦小的布鞋。半晌，老人浑浊的眼里滚出两行泪："造孽啊......" 6 傍晚时分，麦场上终于安静下来。柴油机熄了火，惊飞的麻雀也归了巢。顾芹独自坐在脱粒机旁，脸上的血已经结了痂。 顾春拎着个瓦罐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喝口水。" 顾芹没接，盯着地上那摊黑褐色的血迹："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顾春叹了口气，"老三去镇上报丧了，爹在屋里守着姑妈。"他顿了顿，"你......先去别处躲躲。" 顾芹猛地抬头："躲？" "族里几个长辈说要开祠堂。"顾春的声音压得很低，"王婆子她们嚷嚷着要你偿命。"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暮色像潮水一样漫过麦场。顾芹突然笑了，笑声比哭还难听："偿命？好啊，让他们来。" 顾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别犯浑！先去你连襟家避两天，等丧事办完......" "办完又怎样？"顾芹甩开他的手，"全村人都知道我气死了姑妈。"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踢了一脚脱粒机，"这破机器，谁爱用谁用吧。" 7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顾芹摸黑回了家。他轻手轻脚地翻进院子，听见上房传来压抑的哭声。窗纸上映出父亲佝偻的背影，老人正用湿毛巾给姑妈擦脸。 灶屋里飘出玉米粥的香气。顾芹的媳妇桂珍正在烧火，见他进来，吓得差点打翻粥锅："你咋......" "收拾东西。"顾芹从水缸里舀了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跟我走。" 桂珍愣住了："去哪儿？姑妈的后事......" "后个屁！"顾芹把水瓢摔得粉碎，"再不走我要没命了！"他冲进里屋，从炕席底下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刚收上来的超生罚款——三千七百块钱。 桂珍拽住他的胳膊："你疯了？这是公款！" 顾芹甩开她："老子管不了那么多！"他胡乱塞了几件衣裳，突然想起什么，又跑到堂屋的神龛前，把亲友挪借的账本揣进怀里——那上面记着九万八千块的借款。 "你到底要干啥？"桂珍的声音发颤。 顾芹没回答，扯着她就往外走。刚到院门口，却看见老三顾云举着火把站在那儿，身后跟着五六个本家汉子。 "二哥，"顾云的声音冷得像冰，"祠堂开了。" 8 沈家祠堂里烟雾缭绕。姑妈的棺材停在正中，族老们围坐在八仙桌旁，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顾芹被推搡着跪在姑妈灵前。他看见棺材里的老人穿着崭新的寿衣，脸上的皱纹似乎比生前舒展了些，好像只是睡着了。 "逆子！"大爷爷的拐杖重重杵在地上，"你可知罪？" 顾芹的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我......" "气死尊长，天理难容！"二叔公拍案而起，"按族规该打四十杖，逐出宗祠！" 桂珍"扑通"跪下来："各位长辈，顾芹他不是有心的......" "闭嘴！"大爷爷的唾沫星子喷出来，"妇道人家懂什么！" 顾春挤到前面："大爷爷，顾芹是村干部，镇上......" "干部怎么了？"二叔公冷笑，"干部就能打死亲姑妈？" 祠堂里乱哄哄吵成一片。顾芹跪在那儿，突然觉得这一切荒谬至极。他抬头看着姑妈的遗容，想起小时候老太太偷偷给他塞麦芽糖的情景，胃里一阵绞痛。 “行了！"沈姑夫突然吼了一嗓子。老人佝偻着背走到儿子跟前，扬起手—— "啪！" 一记耳光扇得顾芹耳朵嗡嗡响。他舔了舔嘴角的血，听见父亲嘶哑的声音："滚吧，别再回来了。" 9 后半夜下起了雨。顾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田埂上，布鞋早就不知掉哪儿去了。桂珍撑着破油布伞跟在后头，不停地抹眼泪。 "哭个屁！"顾芹恶狠狠地骂了句，却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栽进水稻田里。泥水灌进他的口鼻，他挣扎着爬起来，发现怀里的布包不见了。 "钱！钱呢？"他发疯似的在泥水里摸索。桂珍举着伞站在田埂上，雨水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淌："别找了......" 顾芹终于摸到了那个湿透的布包。三千七百块钱泡成了纸浆，账本上的墨迹晕染开来，再也看不清数字。他跪在泥水里，突然仰天大笑，笑声惊起了芦苇丛里的夜鹭。 天亮时分，他们摸到了镇上。雨停了，早班客车正在发动。顾芹把身上最后五块钱塞给售票员，拽着桂珍挤上了车。 "去哪儿？"售票员问。 顾芹望着窗外泛白的天色，吐出两个字："东北。" 10 客车摇摇晃晃地驶出镇子。桂珍靠着车窗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顾芹摸到裤兜里有个硬物——是那把折断的枣木拐杖的铜包头。 他摩挲着冰凉的铜件，想起姑妈倒下时那个眼神。不是愤怒，不是怨恨，而是......失望。那种看着最疼爱的孩子走上邪路的失望。 车窗外，沈家村的方向升起一缕青烟。顾芹知道，那是姑妈入殓的烟火。他把铜包头紧紧攥在手心里，直到它变得和体温一样热。 "姑妈......"他在心里喊了一声，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眼眶里涌出来，滚烫滚烫的，流进嘴角，又咸又苦。 客车一个颠簸，拐上了通往县城的柏油路。顾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然后闭上了眼睛。 第二风雪亡命 1 火车穿过山海关时，顾芹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玻璃外是灰蒙蒙的北方平原，收割后的玉米地裸露着黑色的伤口，远处工厂的烟囱像一根根戳向天空的枯指。 "还有多久？"桂珍缩在硬座角落里，嘴唇冻得发紫。 顾芹没回答。他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铜包头——那是姑妈拐杖上掉下来的，现在成了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三天前，他们在县城汽车站被小偷偷走了最后二十块钱，现在兜里只剩几个钢镚儿。 "沈阳站到了！"列车员嘶哑的喊声惊醒了他。 月台上挤满了穿棉猴的东北人，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里结成霜花。顾芹拽着桂珍的胳膊挤下车，刺骨的寒风立刻灌进单薄的衣领。桂珍突然蹲下来干呕——她已经怀孕四个月了。 "别在这儿现眼！"顾芹踢了踢她的脚。一个戴狗皮帽子的男人正盯着他们看，眼神像在看两只待宰的羊。 2 劳务市场门口贴着"招装卸工"的红纸。顾芹挤到最前面，却被个光头汉子拦住："有暂住证吗？" "啥证？" 光头嗤笑一声，露出镶金的门牙："盲流啊？"他忽然压低声音，"二百块，给你介绍个好活儿。" 顾芹攥紧了拳头，却听见桂珍在后面哀求："芹哥，我饿......" 黄昏时分，他们跟着光头来到郊外一处砖房。屋里烧着呛人的煤炉，炕上坐着个穿貂皮的女人，正磕着瓜子看《渴望》。 "就这俩？"女人瞟了眼桂珍的肚子，"孕妇可不好安排。" 光头凑过去耳语几句。女人突然笑了，扔给顾芹一把铁锹："锅炉房缺个铲煤的，包住不包吃，一月八十。" 那晚，顾芹在零下二十度的寒风里铲了四吨煤。回到漏风的工棚时，手指已经冻得没了知觉。桂珍蜷在发霉的棉被里，脸上挂着泪痕睡着了。 3 春节前一天，锅炉房的老张头偷偷塞给顾芹半瓶烧刀子："喝口暖暖。"老人缺了三个指头的右手在顾芹眼前晃，"八三年在鹤岗煤矿砸的。" 酒液像火线一样烧进胃里。顾芹红着眼睛问："这儿能挣着钱不？" 老张头嘿嘿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想发财？去黑河啊！老毛子那边缺货，倒腾件皮夹克能赚这个数。"他比了个"八"的手势。 第二天凌晨，顾芹偷走了工棚里所有人的棉鞋，在货运站扒上了北去的煤车。桂珍挺着七个月的肚子跟在他后面，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咱别作孽了行不......" 煤灰混着雪花扑在脸上，像无数把小刀在割。顾芹把桂珍搂在怀里，突然想起小时候姑妈给他讲的"白毛风"——关外的鬼风专吃不孝之人的手指头。 4 黑河的地下旅馆里挤满了倒爷。顾芹用棉鞋换了两张去布拉戈维申斯克的船票，却在海关被扣下了——桂珍的肚子引起了怀疑。 "五千卢布。"大胡子官员搓着手指。 顾芹跪在结冰的码头上，把身上所有东西摊开：铜包头、半包"大前门"、皱巴巴的十二块人民币。俄国人一脚踢飞了烟盒，扬长而去。 回程的客船上，桂珍突然抓住他的手："动了......"苍白的脸上泛起奇异的光彩，"孩子踢我了。" 顾芹愣了片刻，突然暴怒地甩开她："赔钱货！"他冲到甲板上，对着混浊的黑龙江吐了口唾沫。对岸俄罗斯教堂的金顶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像在嘲笑他的无能。 5 女儿出生在五大连池边上的小诊所。那晚暴雪封路，赤脚医生用剪羊毛的剪刀断了脐带。桂珍虚弱地摸着孩子紫红的小脸："叫雪梅吧？" 顾芹盯着脏褥子上的血污，突然想起祠堂里姑妈棺材下的陶盆——按老家的规矩，该用铜钱压住死人的眼皮。他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转身走出诊所。 小卖部的电视机正播《新闻联播》，黑龙江省委书记在讲话："......严厉打击边境非法贸易......"顾芹用最后三块钱买了包"灵芝"烟，蹲在马路牙子上抽了半宿。 天亮时，他踹开诊所门，把一叠卢布拍在桌上："跟不跟我走？" 桂珍惊恐地搂紧婴儿："你哪来的......" "少管！"顾芹扯下墙上挂的棉被裹住孩子，"有老乡介绍我去绥芬河看仓库。" 雪梅突然哭了，小猫似的嘤咛声让顾芹手抖了一下。他低头看着这个皱巴巴的小生命，某种陌生的情绪像温水般漫过心头——但很快又冻成了冰。 6 绥芬河的仓库其实是走私车的集散地。顾芹的活儿是把"丰田"标换成"解放"，每晚五块钱。有个叫丽娜的吉林女人常来送货，她穿紧绷绷的牛仔裤，笑起来像只发情的母猫。 "芹哥，"丽娜某天递给他一瓶"格瓦斯"，"听说你会修柴油机？" 顾芹灌了口甜丝丝的饮料，突然被呛得咳嗽——这味道像极了老家麦收时喝的汽水。丽娜趁机拍他的背，手指像蛇一样往他衣领里钻。 一个月后，他在丽娜的出租屋里发现了成箱的"阿迪达斯"运动鞋。女人跨坐在他腿上，喷着酒气说："跟我干，一月两千！" 床板吱呀作响时，顾芹恍惚看见姑妈的影子站在墙角，断掉的拐杖指着他的鼻子。他吓得一哆嗦，丽娜不满地掐他："怂样！" 7 雪梅三岁那年，顾芹在哈尔滨站前广场被便衣按住了。丽娜的走私车被海关扣下，那女人第一时间举报了他。 审讯室的铁椅子上，警察把台灯对准他的脸："沈顾芹？河北来的？"翻开本子，"九一年卷走村里十万公款，是不是你？" 强光刺得他流眼泪。恍惚间他想起桂珍——三天前他刚打了她，因为她在女儿发烧时花了二十块买药。现在母女俩应该还在那间漏雨的平房里，炉子上熬着稀粥。 "说话！"警察拍桌子。 顾芹突然笑了："十万？早造光了。"他舔了舔开裂的嘴唇，"能给根烟不？" 8 拘留十五天后，顾芹在劳改农场掰了半年苞米。出狱那天，他在农场门口看见了桂珍——女人老了十岁不止，怀里抱着面黄肌瘦的雪梅。 "回家吧。"桂珍递给他一个包袱，里面是件旧棉袄。 顾芹没接，盯着女儿手腕上紫红的冻疮："你......" "丽娜给了五百块。"桂珍的声音像枯叶般沙沙作响，"让我别告你重婚。" 雪梅突然伸出小手，抓住顾芹的食指。孩子的手心烫得吓人，顾芹却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甩开："滚！" 他转身走向公路，竖起大拇指拦车。后视镜里，桂珍抱着孩子跪在雪地里，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粒黑点，消失在灰白的地平线上。 9 给老魏家拉磨是九七年的事。沈阳郊外的魏杖子村有个油坊，缺个能熬夜的伙计。顾芹的活儿是把炒熟的黄豆倒进磨盘，赶着毛驴转圈。石磨重三百斤，转一圈"吱呀"响一声，像垂死老人的叹息。 油坊里永远飘着呛人的油烟，顾芹的棉袄很快浸透了这股味道。老魏每月给他一百二十块钱，包吃住——所谓"住"其实是磨房角落的草铺，夜里老鼠会啃他的脚趾盖。 有个下雪的凌晨，毛驴累死了。顾芹蹲在尚有体温的驴尸旁，突然想起姑妈葬礼上那只被宰的绵羊。他鬼使神差地摸出铜包头，塞进驴嘴里——老家的规矩，牲口上路得含着铜钱。 老魏踹了他一脚："晦气！明儿个自己去镇上买驴！" 10 新千年的春节，油坊放假三天。顾芹用攒了半年的钱买了台二手收音机，躲在磨房里听《新闻联播》。播到"河北农村经济蓬勃发展"时，他忽然把收音机砸向石磨。 塑料外壳四分五裂，但喇叭还在响："......粮食总产量再创新高......" 顾芹疯狂地踩踏那些碎片，直到精疲力竭地跪在豆渣堆里。月光从窗棂照进来，铜包头在墙角泛着幽光。他爬过去捡起来，发现上面刻着两个小字——他以前从未注意过的"贞静"。 磨盘上的豆渣渐渐结了一层霜。顾芹把铜包头贴在额头上，终于哭了出来。哭声闷在空荡荡的磨房里，像头受伤的野兽在呜咽。 窗外，魏杖子村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新世纪的曙光即将照在这片黑土地上，但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了上个世纪——比如那根折断的枣木拐杖，比如麦场上猝死的姑妈，比如他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第三章昆明遗骸 1 昆明的冬天不似东北那般酷烈，却有一种浸入骨髓的湿冷。顾芹蜷缩在正义坊后巷的墙角，身下垫着半张发霉的硬纸板。他的左腿已经溃烂化脓，散发着腐肉与尿骚混合的恶臭。 一只野狗凑过来嗅他的裤脚，他抬脚虚踢了一下，野狗龇牙低吼着退开两步，却不肯离去。顾芹摸索着从塑料袋里掏出半块发硬的烧饵块，掰下一角扔过去。野狗叼起食物，尾巴摇了摇，消失在巷口。 "连狗都不如了......"顾芹自嘲地笑了笑，喉间发出风箱般的"嗬嗬"声。他摸出贴身藏着的铜包头，上面的"贞静"二字已经被磨得几乎看不清。这是他在东北油坊时，老魏头醉酒后告诉他的——这铜包头是前清的老物件，能值几个钱。 可他现在连去当铺的力气都没有了。 2 三奎夹着考研资料匆匆穿过巷子时，差点被那团黑影绊倒。他皱眉看了一眼，是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正用浑浊的眼睛盯着他。 "对不住......"三奎下意识地道歉，刚要迈步，突然僵住了。 老乞丐的左耳垂缺了半块——那是二十年前麦收时节，顾芹和邻村人打架留下的记号。 "芹......芹叔？"三奎的声音发颤。 顾芹的眼珠迟缓地转动了一下，嘴唇蠕动着，却只发出含糊的"啊啊"声。三奎蹲下身，不顾刺鼻的恶臭凑近那张布满污垢的脸——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颧骨，还有那道从眉骨延伸到太阳穴的疤...... "真是你！"三奎手里的资料撒了一地，他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春伯！我找到芹叔了！在昆明！" 3 电话那头，顾春正在麦场上指挥脱粒。柴油机的轰鸣声中，他几乎听不清三奎在说什么，直到那句"芹哥要死了"像刀子一样捅进耳朵。 "啥？"顾春的吼声惊飞了场边的麻雀，"在哪？" 他挂掉电话，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二十年了，自从顾芹在祠堂被逐出家门，所有人都当这个弟弟已经死了。可现在...... "老三！"顾春朝正在装车的顾云喊道，"收拾东西！去昆明！" 顾云肩上还扛着麻袋："啥事这么急？" "老二......"顾春的嗓子突然哽住了，"老二找到了。" 麻袋"砰"地掉在地上，麦粒溅在顾云的胶鞋上。兄弟俩隔着飞扬的尘土对视，二十年前那场麦场上的厮打、姑妈的猝死、祠堂的审判......所有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4 飞机降落在长水机场时，顾春差点被昆明的暖风吹个趔趄。他这辈子第一次坐飞机，耳鸣到现在还没消。三奎在出口处拼命挥手，身边站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 "在省三院，"三奎的声音又快又急，"医生说再晚半天就......" 救护车呼啸着穿过昆明城区。顾春望着窗外闪过的棕榈树和霓虹灯，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夜——顾芹跪在祠堂里，脸上带着他亲手抽出的血痕。 重症监护室的门推开时，消毒水味呛得顾云直咳嗽。病床上那个形销骨立的人让他们同时停住了脚步——那真的是顾芹吗？那个曾经能在麦场上一人扛起两百斤麻袋的壮汉？ "多处冻伤感染，严重营养不良，左腿坏疽需要截肢......"医生的话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顾春走到床边，轻轻握住那只枯枝般的手。手背上插着针头，青紫色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清晰可见。他忽然注意到顾芹的右手紧握着什么东西，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芹子......"顾春叫了一声老家的小名，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5 顾芹醒来时，最先看到的是天花板上一块漏水形成的黄渍，形状像极了老家灶台上的灶王爷。他试着动了动手指，触到了一床干净的棉被。 "醒了？" 顾云的脸出现在视野里，比记忆里老了太多，眼角堆满了皱纹。顾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别急。"顾云扶他起来，递过一杯温水，"三奎去办出院手续了。" 水杯凑到嘴边时，顾芹看到自己的手腕——皮包骨头，布满褐色的老年斑。他恍惚想起自己应该才四十多岁，怎么就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家里......"他艰难地挤出两个字。 顾云沉默了片刻："爹前年走的，临走前还念叨你。" 顾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水洒了一身。顾云连忙按铃叫护士，却听见哥哥嘶哑地问："桂珍呢？" 这次顾云沉默得更久："不知道。有人说在哈尔滨见过她......带着个女孩。" 顾芹闭上眼睛，贴身藏了二十年的铜包头突然变得滚烫，灼烧着他的胸口。 6 出院那天，昆明难得出了太阳。三奎推着轮椅上的顾芹走出医院大门，顾春去路边拦出租车。 "芹叔，"三奎弯下腰小声说，"您握着的是啥？医生换药时都掰不开您的手。" 顾芹缓缓摊开掌心——那枚铜包头已经被他的体温焐得发亮。 三奎突然"啊"了一声："这......这是姑奶的拐杖头吧？我爷说过，上面刻着'贞静'是姑奶的闺名......" 顾芹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铜包头"当啷"掉在地上。顾春闻声回头，看见弟弟佝偻着背在轮椅上缩成一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出租车驶过滇池时，顾芹突然扒着车窗干呕起来。顾春拍着他的背，发现弟弟的后背瘦得能摸到每一节脊椎。 "慢点开，"顾春对司机说，"我弟弟晕车。" 他说"弟弟"这个词时，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7 火车北上的轰鸣声中，顾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顾春守在他身边，时不时用棉签蘸水润湿他干裂的嘴唇。 半夜里，顾芹突然惊醒，惊恐地摸索自己的左腿——那里现在只剩半截空荡荡的裤管。 "没事了......"顾春按住他挥舞的手臂，"回家就好了。" 顾芹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浑浊的眼泪顺着深陷的眼窝流进鬓角。顾春用粗糙的大手给他擦泪，就像小时候弟弟做噩梦时那样。 "春哥......"顾芹突然清晰地叫了一声，"祠堂......" 顾春摇摇头："早拆了。现在村委会在那儿办公。"他顿了顿，"那年的事......不怪你。" 顾芹却猛地摇头，残缺的左耳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他哆嗦着指向自己的胸口，又指指窗外漆黑的夜色，最后做了个折断的动作。 顾春看懂了——他在说姑妈的拐杖。 8 石家庄站台挤满了返乡的农民工。顾云和三奎一左一右架着顾芹，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顾芹的假肢还不习惯，走两步就一个踉跄。 "慢点。"顾春在前面开路，不时回头看一眼。二十年了，弟弟终于要回家了。 出站口的阳光下，两个年轻人举着"接沈顾芹"的纸牌。顾春愣了一下，才认出这是顾芹的儿子和侄女——当年他离家时，儿子才三岁，现在已经是大小伙子了。 "爹......"年轻人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眼睛红得像兔子。 顾芹僵在原地，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他突然转向顾春，用眼神发出询问。 "是你儿子，建军。"顾春轻声说，"旁边是老三家的闺女。" 顾芹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他颤抖着伸出手，建军立刻上前握住，却在触到父亲手掌的老茧时，眼泪夺眶而出。 "回家吧，爹。"建军哽咽着说，"娘......娘在等你。" 9 面包车驶入沈家村时，顾芹把脸贴在车窗上，贪婪地看着每一寸变化的风景。麦场还在那里，只是多了几台崭新的联合收割机；祠堂确实改成了村委会，门口挂着"党员活动室"的牌子；姑妈的老屋已经坍塌，只剩半堵土墙倔强地立着。 车停在了一栋贴着白瓷砖的二层小楼前。建军小声解释："这是春伯帮咱家盖的，您寄回的钱......" 顾芹困惑地看向顾春。 "那些年你往家寄过三次钱，"顾春帮他整理衣领，"虽然没留名，但汇款单上的字迹我认得。" 车门打开时，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个火盆。顾芹眯起眼睛——是桂珍！她老了，胖了，但眼角那颗痣还在。 "跨火盆，去晦气。"桂珍的声音很平静，好像丈夫只是出了趟远门。 顾芹被儿子扶着，艰难地迈过燃烧的艾草。在火星飞溅的瞬间，他突然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躲在门后，正偷偷打量他——那孩子手腕上有块紫红色的疤痕。 10 夜深人静时，顾芹躺在烧得暖暖的炕上，听着桂珍均匀的呼吸声。他的断腿处隐隐作痛，但心里却奇异地平静。 月光从窗帘缝隙溜进来，正好照在床头柜的铜包头上。顾芹伸手去够，却碰倒了一个相框——照片里是年轻时的姑妈，穿着对襟褂子，笑容恬静。 桂珍翻了个身，梦呓般地说："雪梅......明天带她去上坟......" 顾芹突然明白了什么，胸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他摸索着从枕头下掏出铜包头，轻轻放在姑妈的相片旁。 月光下，两个"贞静"默默相对——一个是姑妈的闺名，一个是她一生的信条。而现在，这根断裂的拐杖终于完成了它的轮回。 窗外，不知谁家的狗吠了两声，又归于寂静。沈家村的冬夜依旧寒冷，但炕头的温度足以让一个漂泊半生的灵魂，找到片刻的安宁。 第四章老屋残灯 1 沈家后街的老屋原先是放农具的库房，如今用塑料布蒙了窗户，权当顾芹的窝棚。桂珍把炕烧得滚烫，褥子下铺了三层新弹的棉花，可顾芹的左半边身子还是僵得像冻透的腊肉。 “抬胳膊。”桂珍端着药碗，声音像生锈的铰链。 顾芹右臂痉挛似的抽搐，药汁泼了大半在褥子上。桂珍“啧”了一声，抓起抹布用力擦，褥面磨出毛边：“伺候完老的伺候瘫的，我这辈子欠你们沈家的！” 顾芹的喉咙发出“嗬嗬”的呜咽，右眼滚下泪来。桂珍擦泪的手突然顿住——枕巾上有片深褐色的印子，是三个月前顾芹脑梗发作时流的鼻血。 窗外飘起今冬第一场雪，塑料布被风吹得“噗噗”作响。 2 天没亮桂珍就起了。她踩着冻硬的土路去村口挑水，井绳勒得肩胛骨生疼。桶刚放下，建军媳妇捏着鼻子从里屋出来：“娘，爹夜里又拉炕上了。” 桂珍一声不吭掀开布帘。腥臊气混着中药味扑面而来，顾芹蜷在污秽里，仅能活动的右手死抠着褥子边沿。 “作孽啊！”桂珍咬牙把他翻过来，湿冷的褥单黏在皮肤上撕扯时发出“刺啦”声。顾芹的右眼死死瞪着她，嘴角淌下的涎水在煤油灯光里泛着浊黄。 搓洗褥单时，刺骨的井水冻得她指节发胀。搓衣板下的冰渣划破指腹，血丝在脏水里晕开成淡粉色。东屋突然传来婴儿啼哭，建军媳妇拔高嗓门：“建军！你儿又尿了！” 桂珍把冻成铁板的褥单抡在晾衣绳上，冰碴“簌簌”往下掉。 3 “得推他出去晒晒。”村医扒开顾芹眼皮看了看，“再窝屋里，另半边也废了。” 顾云父子扛来副旧门板，钉上四个轴承轱辘算是轮椅。桂珍给顾芹裹了三层棉被，刚推出屋就被寒风呛得后退一步。 村道上积雪未化，板车轱辘陷进冰窟窿。顾云用力过猛，板车“咣当”侧翻，裹着棉被的躯体像口袋般滚进雪堆。 “要死啊！”桂珍扑上去刨雪，指甲缝里塞满冰渣。顾芹青紫的脸露出来时，左眼竟睁开了条缝，眼珠直勾勾盯着老槐树枝头的寒鸦。 顾云要来扶，被他哥唯一能动的右手猛地甩开——那只枯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道，指甲在顾云手背上挠出三道血痕。 4 年夜饭摆在顾云家的新堂屋。电磁炉咕嘟着羊肉锅子，桂珍却端着一碗蛋羹蹲在老屋门槛上吹凉。 “犯不着顿顿喂，”顾云媳妇递来一碟饺子，“饿两顿就知道自己吃了。” 桂珍把蛋羹里的肉末挑出来碾碎：“他牙床烂了。”炕上的顾芹闻声转头，油灯照亮他下颚淌亮的涎水。突然他喉咙里发出“咯”的怪响，脸涨成猪肝色。 桂珍扔下碗冲过去，两指探进他喉咙抠出半块蛋黄。顾芹呛咳的间隙，桂珍瞥见他手心里紧攥的东西——除夕夜家家户户撒的消灾铜钱，被汗渍浸得发黑。 窗外鞭炮炸响，老屋梁上震落一蓬陈年积灰。 5 惊蛰前夜，桂珍在灶台边栽倒时碰翻了药罐。褐色的药汁浸透她新纳的千层底，瓦罐碎片在脚踝割出深可见骨的口子。 顾春赶来时，桂珍正用烧火棍撑着身子收拾狼藉。“叫你别熬大夜！”顾春夺过她手里带血的碎瓦，“从今天起轮养！” 老屋自此飘起两家饭食味。顾云家送拌了肉末的糜粥，顾春家捎骨头熬的浓汤。可未出半月，粥碗边沿结起油膜，汤盆浮出白沫子——顾芹吞咽越来越慢，一碗饭要喂两个钟头。 “这半瘫身子倒会享福。”顾云媳妇摔打着脸盆，“顿顿得人捧着碗候着！”铁盆“哐当”砸在炕沿，顾芹被惊得剧烈抽搐，喂进去的米汤全呛进气管。 6 清明扫墓归途，顾春发现轮椅陷在泥泞里。顾芹沾满泥浆的裤管下，腐烂的左腿创口露出森白骨茬。 “得截肢。”县医院大夫弹着X光片，“溃烂上延到大腿根了。” 顾云抽烟的手直抖：“都瘫了还锯腿？不是要他命吗！”墙角排椅上的桂珍突然站起来，背上还沾着清明扫墓的草屑：“锯！锯了能活几年算几年！” 手术室红灯亮起时，顾春发现桂珍手里搓着个布包——油纸裹着的断腿铜包头，边缘早被摸得发亮。 “姑妈断气时攥着这玩意，”桂珍哑声说，“你说芹子这腿...是不是报应？” 7 老屋门槛被轮椅碾出凹痕。桂珍每天搬动顾芹去院里晒太阳时，都要扶着腰喘半天。顾春把自家坐垫绑上轮椅：“给屁股减减震。”棉垫却总被顾芹用右手扯掉——他痴迷于感知木板粗糙的纹理，仿佛唯有这痛楚提醒他活着。 立夏那天建军带回台二手收音机。桂珍拧开旋钮，《穆桂英挂帅》的梆子声炸响在午后阳光里。顾芹眼珠突然转动，残缺的右臂挣扎着抬起，指向墙角。 墙角蛛网下贴着褪色的年画，青衣刀马旦的雉鸡翎早被虫蛀空。桂珍倏然落泪——那画是顾芹私奔前从集上买的，他曾说花旦像她。 8 重阳节后，桂珍晕倒在井台边被人抬回来。血压计水银柱蹿到二百三，村医指着她发麻的胳膊：“再干重活得瘫！” 顾春将熬药砂锅搬到老屋窗台。晨雾里桂珍佝偻着煎药，药气蒸腾中看见顾芹趴在窗上——他的手指在蒙霜的玻璃上划拉，歪歪扭扭的水痕拼成个“走”字。 “走哪去？”桂珍掀帘进屋给他喂药，“昆明还是东北？”陶碗边沿磕在顾芹牙关上，褐汁溢出唇角。他突然暴怒地打翻药碗，痉挛的右手撕扯着桂珍衣襟，喉咙里迸出野兽般的“嗬嗬”嘶吼。 瓷片割破桂珍手背，血珠滴在顾芹扭曲的脸上。两人在碎瓷与药渣中对峙，像两头撕咬半生的困兽。 9 初霜结上晒场的清晨，桂珍给顾芹喂完药，起身时突然栽向土灶。后脑磕在灶沿的闷响惊飞了梁上燕子。顾芹发出凄厉的“啊啊”声，完好的右臂拼命拍打炕沿。 灶膛里未熄的炭火“噼啪”炸出火星，青烟裹着药香缓缓爬上房梁。 “脑干出血。”镇医院CT片映出大片阴影。顾春签手术同意书时，发现顾云按在纸上的指印带着麦芒划的血口子。抢救室的门开了又关，护士端出的托盘盛着带血的纱布。 病床上桂珍半身僵直，嘴歪得只能发出“呜噜”声。顾春攥着她还能动的左手，看见腕骨上清晰的新旧齿印——昨夜顾芹咬伤的旧痕还没结痂。 10 桂珍躺在老屋东间，西间轮椅的“吱呀”声昼夜不息。顾云媳妇送来饭食时故意摔摔打打：“瘫了俩，当咱家是善堂？”顾春默默把冷粥换成热米汤，又添了个暖水袋塞进桂珍被褥。 冬至当夜，桂珍突然挣扎着朝西间指。顾春把顾芹推过来时，桂珍歪斜的眼珠迸出亮光。她喉咙里“嗬嗬”急喘，像破风箱在抽动。顾芹仅能活动的右手突然抬起，颤抖着拂开桂珍额前汗湿的花发。 沾着涎水的手指触到她额角褐斑的刹那，桂珍骤然松弛的身体归于死寂。西间轮椅上的铜包头“当啷”滚落砖地，窗棂破洞漏进的寒风卷起几片纸钱灰。 顾云去挂招魂幡时，发现老屋门框被顾芹掐出两道深凹的木痕。 　　第五章灵堂血溅 1 招魂幡在沈家老屋门口被北风扯得猎猎作响。桂珍的遗照搁在条案正中——那是她四十岁进城拍的证件照，头发抿得油亮，嘴角却耷拉着，仿佛早预见了今日结局。 顾云把截肢后轻了大半的顾芹捆在圈椅里，棉裤空荡荡的裤腿打了个死结。炉膛里烧着纸钱的烟气与长明灯煤油味绞在一起，熏得人眼睛发酸。 "待会儿甭管来什么人，"顾云把桃木斧头塞进顾芹完好的右手里，"握紧了避邪。"斧柄被磨出包浆，那是桂珍当年从东北带回的物件。 院外突然响起汽车急刹声，七八个人影裹着寒气撞开院门。为首的女人穿着貂绒袄，鬓角别着白绒花，眼皮肿得发亮——是桂珍的幺妹彩凤。 2 彩凤扑到灵前抓起三炷香，燃着的香头狠狠杵进黄表纸。火苗"轰"地腾起，燎焦了她额前一缕散发。 "姐啊——"她捶着供桌哭号，"你苦了一辈子啊！"突然转身指向墙角的圈椅，血红的眼珠子几乎瞪出眶："沈顾芹！你还有脸坐在这儿？！" 顾芹的右眼急剧眨动，桃木斧柄在手中"咯吱"作响。彩凤两步蹿上前，貂毛领子蹭过他的鼻尖："当年卷钱跑的是你！瘫了拖累我姐的还是你！"唾沫星子溅在顾芹抽搐的脸上。 "彩凤姨！"建军要拦，却被她带来的壮汉挡开。顾云拨开人群往前挤时，彩凤扬手掀翻了顾芹的圈椅！ 朽木断裂声混着顾芹砸地的闷响，让所有哭丧声戛然而止。 3 顾芹像只翻壳的乌龟在砖地上扭动。半截棉裤甩脱开，露出紫红色的大腿残端。彩凤的高跟鞋碾上那只完好的右手："畜生的手就该剁了！" 惨叫卡在顾芹喉咙里变成"嗬嗬"的漏风声。桃木斧头滚进纸灰堆前，斧刃磕出个浅坑——那是东北冻土上砍柴留下的旧伤。 顾云抡起烧纸钱的铁盆砸过去。 装满纸灰的搪瓷盆在空中翻转，灰烬如黑雪般扑了彩凤满脸。她尖嚎着抹脸时，顾云已揪住貂毛领子将人贯在供桌上！桂珍的遗照"咣当"震倒，玻璃裂出蛛网纹。 "操你妈的沈顾云！"彩凤带来的黑脸汉子抄起条凳。 灵堂彻底炸了锅。 4 板凳砸在顾云后肩胛骨上，发出木器断裂的闷响。顾云趔趄着摸到墙角铁锹，反手铲进那人小腿。血沫喷溅在"奠"字幔帐上，洇开大片暗红。 "沈家爷们儿！抄家伙！"顾春的儿子抓起灵前烛台扎向黑脸汉子。断裂的竹篾孝棍、起钉锤、烧火叉，所有触手可及的东西都变成凶器。 彩凤尖叫着掀翻长明灯，煤油泼在未烧尽的纸钱堆里。"轰"地爆燃的火焰吞了半幅挽联，热浪燎焦了顾芹额前的乱发。他拖着重创的身体往供桌下爬，残肢蹭在滚烫的砖地上腾起白烟。 乱局中彩凤的耳环被扯落，她抓起供盘里的苹果砸向顾云。冻硬的果子正中顾云眉心，血立即糊住他的右眼。 5 铁锹柄砸断条凳腿的"咔嚓"声、孝布撕裂声、濒死的狗般哀嚎声混作一团。彩凤趁乱扑向匍匐的顾芹，高跟鞋尖猛踹他脊背："还我姐命来！" 突然一记重锤砸在她颈后——顾春提着夯地基的石杵撞开人群："住手！都住手！" 石杵尖砸穿了青砖，碎屑迸进顾芹血糊糊的耳蜗。彩凤踉跄撞到烧穿的幔帐，燃着的布幔瞬间裹上她的貂皮袄领！ "着火了！"尖利的嘶喊撕裂了混战。火焰顺着化纤内衬迅猛爬升，貂毛在烈焰中扭曲成焦黑的卷团。 众人手忙脚乱泼水时，没人看见顾芹摸索着攥住了滚到墙根的东西——那枚沾着纸灰的铜包头。 6 警笛声刺破村野上空时，顾芹将铜包头塞回衣襟。刚缝合的截肢创口在爬行中全部崩裂，身后拖出血色长痕。他从倒下的遗照玻璃碎片里抠出桂珍的脸，相纸已被血污染透。 "都抱头蹲下！"穿警靴的脚踹开燃着的门板。 顾云还在用半截烛台捅黑脸汉子的肋下，被两个民警反拧着臂膀摁在灰堆里。顾春抢过湿棉被捂灭彩凤身上的火，貂绒烧焦的恶臭弥漫整座灵堂。 警察队长踢开挡路的破椅，手电光柱锁住蜷缩在供桌下的顾芹："这还有个会喘气的没有？" 7 "警察同志！"彩凤顶着焦黑的鬓发指认，"沈顾芹气死他家姑妈又逼死我姐，沈家村谁不知道！" 顾云挣开压制想扑过去，被手铐"咔"地锁在条案腿上："放屁！当年分家你们徐家多占三亩地，我二哥——" 警棍猛砸在条案上："再吵全部拘留！" 突然有警员低呼："队长，这人不对！"顾芹的身子已蜷成弓形，衣襟渗出的鲜血浸透那枚铜包头。警察扒开他眼皮，瞳孔正急剧放大。 警车顶灯红蓝交错的冷光里，彩凤裹着破棉被哆嗦："装死......" 话音未落，顾芹喉间突然发出濒死野狗般的啸叫！喷涌的鲜血从口鼻溅上条案腿，染红了顾云的手铐。 8 卫生院急救室的白炽灯下，医生夹出三片耳鼓膜碎骨。手术布揭开时，顾春看见弟弟残耳道里凝固的血块——那是挣扎时被彩凤尖指甲抠出来的。 "创口感染引发败血症，"医生脱下手套，"截肢创面感染引发败血症，最多再撑三五天。" 顾云在门外用戴铐的手捶墙："我弄死那贱人！" "闭肛！"顾春把染血的孝布掷在他脸上。布角抖开时，露出半枚血写的"贞"字——是顾芹咬破手指在被抬上救护车前写的。 当夜顾春冒雪去徐家沟讨说法，却见彩凤家三层小楼灯火通明。几只恶犬隔着镂花铁门狂吠，楼顶KTV的鼓点震飞了瓦上残雪。 9 第三日清晨顾芹奇迹般睁眼。他用尚能活动的右手死死抠住顾云腕子，灰败的嘴唇艰难嗫嚅。 顾云俯身把耳朵贴过去。 "钱......灶眼......"气音里带着血浆的"汩汩"声，"超生......罚的......" 顾云惊得倒退两步，长条凳带倒了输液架。1991年那个雨夜，被泥水泡烂的账本在记忆里发出霉烂的气息。 顾芹的眼睛突然暴突，颤抖的手摸向胸口——那枚铜包头在卫生院的病号服下烙铁似的烫。他喉结滚动了几下，终是没再发出声音。 心电监护仪的蜂鸣声拉成长调。 10 灵堂重设时，那口薄棺边多出把空轮椅。顾春把断成两截的桃木斧头垫在顾芹尸身下——东北老林伐的木头，终究要魂归关东。 小姨子彩凤没出席葬礼，遣人捎来个红包。顾云拆开层层红纸，里面裹着五枚磨薄了的铜钱——正是当日灵前当供品的乾隆通宝，边沿还沾着黑红的血痂。 "呸！"顾云把钱掼进烧纸盆。火焰"腾"地卷上来，铜钱在火舌中迸裂作响。 下葬时突然飘起细雪。当棺材落进冻土坑的刹那，顾云从孝服里摸出那枚铜包头，悄悄塞进顾芹枕着的寿枕里。"贞静"二字贴着死者冰凉的颊骨，像一道未愈合的旧伤。 纸灰如黑蝶纷飞中，彩凤家门口那对石狮子被泼了满身猪血。半幅烧剩的挽联被风刮到石狮子脚边，焦黑的"千古"二字浸在血泊里。 第六章铁骨崩摧 炉膛里最后一点火星熄灭时，顾春摸黑起了床。他裹上那件磨得发亮的蓝布棉袄，棉絮从肘部破洞钻出来，像结了几簇灰白的霉斑。堂屋供桌上，顾芹和桂珍的遗照蒙着薄灰，相框里桂珍的眼角似乎又耷拉了几分。 1 院里的积雪冻成冰壳，踩上去发出“嘎吱”的脆响。顾春弯腰检查板车轴承，锈蚀的铁皮刮破了他虎口的冻疮。去年给顾芹做轮椅剩下的轴承还剩两个，用麻绳捆捆倒也结实。 “咳...咳咳！”冷风呛进肺管，他扶住枣树咳得全身抽搐，吐出的痰带着血丝洇进雪里。自打桂珍葬礼那夜在灵堂守到后半夜落下的病根，开春后越发收不住。他摸出兜里瘪了大半的药瓶，抖出最后两片土霉素干咽下去，苦味顺着喉管烧到胃底。 灶房传来面盆磕碰的声响。顾云媳妇正舀玉米面，棒子粒筛得哗哗响。“大嫂别弄了，”顾春掀帘进去，“我下碗面疙瘩就成。”女人没应声，舀面的葫芦瓢重重刮过缸沿。墙根堆着顾云去镇上抓的药，纸包散开了口，露出里面发黑的车前草。 “老三地里的麦......”顾春刚开口就被呛咳打断，弓起的脊梁撞得碗柜门哐当摇晃。 “您自个儿都咳出血丝了还操闲心！”女人摔下瓢，“他那十亩麦子能长出金豆子？”玉米面缸沿粘着昨晚的糊锅巴，被她指甲狠狠抠下一块。 2 磨镰刀的石台结了层冰。顾春舀了瓢热水浇化，刀刃在青石上刮出“嚓嚓”的锐响。西院老墙根忽然传来刨土声——顾云蹲在冻土坑前，正用铁锹撬顾芹坟头冻硬的供馍。 “作甚？”顾春的镰刀停在石上。 “狗日的徐家！”顾云喉咙里滚着痰音，“彩凤婆家雇人拦河坝，老三地块浇不上水！”冻成石块的供馍被他掼在青砖上，硬得没碎，只滚了几圈黄土。 顾春抹掉镰刀上的水渍：“去借村东头三蹦子，晌午前把南坡老二的八亩割了。” “他瘫子一个吃得了多少？”顾云踹飞了供馍，冻硬的馍滚到墙角啃骨头的野狗嘴边，“您肺痨鬼还想拖死几个？”声音突然被风呛住，他佝偻着背咳得满脸紫涨，寒风中竟像两个病鬼在对咳。 墙角野狗叼起冻馍，“咔吧”咬裂的声响格外刺耳。 3 顾云的板车陷在村道泥坑里时，东天才泛出鱼肚白。顾春解开捆麦子的麻绳，肩扛背抵想把车推出泥泞。板车纹丝不动，车辙反而越陷越深。他摸到车底轴承——结冰的泥壳裹死了轴芯。 “操！”顾云抡起撬棍猛砸车轴，震落的冰碴簌簌掉进他后颈。顾春脱了棉袄垫在车轮下，裸露的胳膊肘抵着车板用脊梁死扛。冻土被棉袄吸饱了泥浆，车轮突然打滑空转，撬棍脱手砸在顾春小腿骨上。 剧痛让他蜷进泥坑，烂泥糊了满脸。顾云拽他起来时，摸到他棉裤筒里迅速肿起的鼓包。“回吧？”声音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哀求。 顾春掰开他的手，瘸着腿拽下一捆麦子甩到道旁：“你扛这捆走，剩下的......咳...咳！”话没说完又被咳声绞碎。他抓起把枯麦塞进裤管裹住伤腿，冰凉的穗子刺着肿痛的胫骨。板车轴承在反复撬砸中“嘎嘣”断裂，一个滚珠蹦出来，落进田埂鼠洞没了踪影。 4 正午日头毒辣得像烧红的烙铁。顾春跪在麦茬地里捆扎，汗珠滚进麦芒划破的血口里，刺痒钻心。远处突突开来的三蹦子扬起黄尘——建军带着雪梅来送饭。 铝饭盒里飘着油星的水煮白菜，上面盖着两个掺麸皮的窝头。雪梅蹲在地头拢麦穗，手腕的冻疮疤被日头晒得更红。顾春刚掰开窝头，却见她突然蹦起来尖叫：“虫！麦秆里爬出来了！” 青绿色的黏虫从麦捆缝隙钻出，正沿她的裤腿往上爬。顾春抄起铲土拍掉毒虫，虫尸溅开的浆液沾在雪梅鞋面上。“别碰麦垛！”他嘶哑的警告淹没在三蹦子刺耳的噪音里。 建军发动三蹦子准备帮运麦捆，排气管喷出的黑烟熏得顾春一阵晕眩。他撑着铁叉才没栽倒，指缝间麦秆粗糙的纤维忽然变得黏腻——低头一看，掌心渗出的鲜血早把叉柄染红。 5 货场堆积的原木飘着松脂的苦香。顾春撩开衣襟擦汗时，露出腰上捆扎的厚布带——裹着他裂了骨膜的右小腿。工头捏着卷边的账本吆喝：“六十根电杆木，装车加钱！”话音未落工人已蜂拥爬上车厢。 顾春的跛脚在跳板上一滑，肩头原木歪斜着砸到前面小工的腿。青年惨叫倒地，腿骨凸出皮肉形成诡异的弧度。“眼瞎了老棺材瓤子！”工头一脚踹在顾春腰眼。 赔医药费的布兜空了。顾春攥着最后二十块钱去粮店，黢黑的秤盘上，陈年玉米粒滚着可疑的霉斑。“便宜三毛，”老板指甲剔着秤杆缝的泥，“前年涝的粮。” 粮袋压上伤腿的瞬间，剧痛让他失手打翻了面缸。玉米粒滚进臭水沟，他趴在地上徒劳地抓捞，沟底凝结的黑色机油裹住了粮食。面袋摔烂的破口处漏出几粒黄玉米，被街边瘦狗欢快地舔食。 6 顾春摸进村卫生所时，老吊钟正敲响七下。赤脚医生往他小腿泼着双氧水，伤口翻出的皮肉滋滋作响。“再不歇着，这腿真要喂蛆了！”医生把夹着脓血的棉球掷进搪瓷盘，血水溅到顾芹留下的铜包头上——那是顾云硬塞给他“镇伤”的。 雪梅倚在门框上，盯着盘里的铜包头突然开口：“爷爷，二爷爷临死前攥着这个，是嫌腿疼么？”孩子指甲抠着门板上的旧疤，“后来医生锯腿也攥着，锯骨头声嘎吱嘎吱的......” 医生猛瞪她一眼。顾春却看着铜包头出神：“姑奶走那年，你二爷爷掰断了拐杖......”布带勒紧伤腿时他倒抽冷气，棉裤筒渗出的血已经发黑。 雪梅似懂非懂地点头：“三爷爷昨儿喝农药，也说腿里像虫子在啃骨头。”医生手里的镊子“当啷”落地。 7 顾云的药瓶空了三个。顾春去镇上抓药时拐到农药店，赊了瓶甲胺磷塞进裤兜。店主蘸着唾沫记账：“上月彩凤家果园赊了十瓶，徐家沟如今就属她家债多。”账本翻页时掉出张红纸——竟是给顾云刻的墓碑定金收据。 磨坊角落的药渣堆成了小山。顾春用瓦罐熬着新抓的车前草，药汤咕嘟着泛起黄沫。顾云蜷在苇席上呓语：“麦......虫子吃根了......”溃烂的右腿裸露着，皮肉溃散如被虫蛀的烂木。 顾春撬开他紧咬的牙关灌药，药汁混着血丝从顾云嘴角溢出。瓦罐突然炸裂！滚烫的药渣泼在顾春手背，燎起串透明水泡。顾云受惊暴起，枯爪死死掐住他咽喉，指甲深陷进颈皮：“要...要药死我...分我地...”喉骨被掐得咔咔作响间，顾春摸到裤兜里冰凉的农药瓶。 窒息带来的黑翳漫上视野时，他摸到顾芹的铜包头塞进顾云手心。触到冰凉铜件的刹那，顾云猛地松劲蜷回墙角，像条挨了打的瘸狗般呜咽起来。 8 腊月廿三祭灶日，货场原木堆成了雪山。工头踩着结冰的檩条喊：“加急车！扛一根给八块！”顾春抢上前时伤腿一软，跪倒在冻硬的泥坑里。旁边后生哄笑着扛起原木：“老叔回吧！骨头渣子压出来不够买纸钱的！” 他抹了把脸，淤泥裹着冰渣刮过颧骨。车厢板倾斜得像悬崖，搭在车沿的跳板结满冰棱。顾春将最后两颗止痛片嚼碎咽下，苦涩的药粉糊住了喉管。三百斤重的红松原木压上肩时，小腿骨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如虫蚁在髓腔里啃噬。 松脂混着血腥味冲进鼻腔，他恍惚看见那年麦场上姑妈倒下的身影，断折的拐杖在尘土里打转。钢钉磨穿棉袄扎进肩胛，热流顺脊沟蜿蜒而下。在离车厢仅剩一步时，冰棱咔嚓碎裂！脚下一空之际，原木脱手的钝响与脊椎断裂的脆响同时炸开——像有人在他身体里掰断了另一根枣木拐杖。 9 顾春倒下时压塌了半垛松枝，青翠枝叶溅上他吐出的鲜血。工头气急败坏地踢他肋下：“死这儿讹谁呢？”靴尖撞到硬物，顾春胸口滚出那枚铜包头，滴溜溜转进雪泥里。 卫生院白墙上挂着血压计，水银柱在80/50处颤抖。顾云拄着树杈冲进来，豁口的胶鞋在瓷砖上留下泥印。他扑向输液架：“哥！老三地块的提灌批下来了！麦......”话在看见顾春灰败的脸时噎住。 顾春眼珠迟滞地转向他，乌紫嘴唇蠕动着。顾云把耳朵贴过去，听见气若游丝的声音：“农药...扔井...里...”氧气面罩喷出的白雾越来越稀薄。 心电监护仪突然尖啸！顾云隔着被褥摸到他胸膛——肋骨尽碎的身体软得像破棉絮，仅有腰腹间那圈硬邦邦的布带还倔强地箍着，犹如捆着最后一把不会倒伏的麦子。 10 春节鞭炮炸响时，沈家老屋挂起了第三幅白幡。顾云劈断了顾芹留下的桃木斧头，将斧柄钉在哥哥灵位底座。裂口处松油浸出泪痕似的油斑，散发的气息让守灵的雪梅直打喷嚏。 出殡那日，雪梅偷偷将铜包头放进棺材。送葬队伍行至河坝时，下游突然传来轰鸣！彩凤家果园的抽水泵被暴涨的河水卷走，堤坝缺口处泥浆翻涌。有人瞥见铁皮泵体上沾着半片被药死的虫尸，尚未消融的农药味混着血腥气在寒风里飘散。 顾云的哀哭卡在喉咙里。他猛地扛起棺头嘶喊：“走稳了哥！”棺木压肩的刹那，腰上布带啪地断裂。铜包头从棺缝滑落，“叮”地砸在冻土上。墓碑竖起时，雪梅用冻疮的手把铜包头塞进坟茔裂缝，刻着“贞静”的铜面紧贴棺木，如一道无法弥合的旧伤。 结冰的麦田里，被农药毒死的黏虫尸体冻在麦根上，细足朝天戳出无数微小坟茔。 第七章孽债轮回 水泥厂粉碎机的轰鸣震得铁皮棚顶簌簌掉灰。建军摘下防护镜擦汗时，颧骨上的青紫在灰白粉尘里格外刺眼。工友老李戳戳他肋下：“又跪搓衣板了？”哄笑声中，建军佝偻着腰往料斗填矿渣，后颈衣领翻起处露出三道血痂——昨晚抓挠时被王燕的指甲豁开了皮。 1 钢板尺抽在皮肉上的脆响惊飞了枣树枝头的麻雀。顾春拄着犁杖挪到西院时，正见王燕抡着量衣竹尺追打雪梅。孩子缩在狗窝旁哭嚎，棉裤裆部洇湿大片。 “再尿炕就塞你进狗笼！”钢板尺带着风声抽在雪梅屁股上，腕粗的枣树被震得簌簌落叶。顾春的犁杖“哐当”砸中王燕小腿：“打孩子算啥本事！” 女人趔趄着回身，染黄的头发炸开如斗鸡：“老棺材瓤子！我管孩子碍你什么事！”钢板尺尖蹭过顾春锁骨，血珠子立即冒出来。 “要造反啊！”王燕婆家表哥踹开了柴门，手里拎着半截钢筋。顾春认得他眉骨那道疤——去年在镇上捅伤联防队员的就是这小子。雪梅的哭嚎哽在喉咙里，突然抽搐着倒在地上。 2 雪梅蜷缩的躯体在拖拉机颠簸中毫无生气。镇卫生院墙皮剥落的走廊里，顾春摸出裹钱的手绢。浸着汗渍的零钞刚递进收费窗口，王燕就夺过去拍在柜台：“交个屁！装死的小贱货！” 玻璃碎裂声突然炸响！输液架砸穿了收费处玻璃，碎碴溅了王燕满脸。“建军呢？给老子滚出来！”水泥厂灰蓝工装染着褐斑的男人踹翻候诊椅，安全帽下鼓胀的眼球布满血丝——竟是请假赶来的建军。 “你疯了？”王燕捂脸尖叫。建军揪住她衣领贯在墙上，石膏粉尘簌簌震落：“雪梅抽风高烧四十一度！医生说是吓的！”墙顶“肃静”标牌被震得歪斜。 诊断室门开了条缝：“沈雪梅家属？孩子受惊导致应激性癫痫，建议去市里查脑电图......”话音未落，钢筋已抵住建军后腰：“敢挪厂里押金看病，老子捅穿你腰子！” 3 农药瓶在柜顶积了层薄灰。顾春踩凳取药时，膝骨发出枯枝断裂般的轻响。标签上“甲胺磷”三个红字被刮花大半，晃荡的液体泛着蛋清色。 雪梅缩在炕角啃指甲，手腕的冻疮疤结着黑痂。王燕在院里摔打铁盆：“丧门星光检查费糟蹋三千！你爹的骨灰钱都填进去了！”铁盆撞在磨盘上，豁口处割破了建军的胳膊。 “别逼我...”建军捂着手臂的血口后退。王燕抄起擀面杖追打：“考个破技术员挣几个钱？隔壁二狗开挖掘机一月八千！”棍影翻飞间，供桌的顾芹遗照“哐当”震倒，镜框玻璃裂开蛛网纹。 顾春的农药瓶在窗台磕出轻响。王燕表哥的摩托车在院外熄火，油箱上焊着截断的狗链。 4 厂部会议室的锦旗蒙着灰。建军摸着技术员聘书低头不语，背后“安全生产标兵”的奖状被新科长撕下。“停职检查！”啤酒肚几乎顶到他鼻尖，“家属闹到厂里影响多恶劣！” 散会的嘈杂声中，老李偷塞给他牛皮信封：“车间凑的救命钱，带孩子上北京瞧瞧。”信封却被门缝伸来的染血指甲抽走——王燕捏着粘血的钱冷笑：“正好还我哥的赌债！”安全科地上扔着半截带毛发的头皮，血泊浸透了聘书封面。 “那是雪梅的救命钱！”建军扑抢时被表哥踹中小腹。玻璃展柜轰然倒塌，锦旗奖状滑入血污，毛体题词的“奋进”被血浸成酱紫色。 雪梅在诊室接受催眠治疗。心理医生轻叩怀表：“看到什么告诉阿姨...”孩子突然抽搐：“妈妈用老虎钳...爸爸的腿...”窗棂上落着只绿头苍蝇，正搓着前足上的血痂。 5 农药味混着艾草在屋里弥散。顾春咳喘着点燃药艾，烟柱熏黄了帐顶。雪梅蜷在枕上梦呓：“爸爸耳朵流血...”顾春掀开她后背——陈旧性淤青叠着新紫的尺痕。 院外摩托轰响。王燕扯着建军边踢边骂：“给脸不要脸！离了看谁要你个穷酸！”钢尺抽在耳廓绽开血口。顾春抓起农药瓶撞开窗户：“离！” 玻璃迸溅声里，深棕农药泼湿了半扇窗框。王燕的尖叫卡在喉咙里：“老不死的喝药了？！”顾春喉咙滚着痰音拧开瓶盖：“建军今天不离婚，我立刻死你们跟前！”瓶口抵住豁牙的瞬间，药液烧灼下唇燎起白泡。 农药瓶突然被建军夺过猛砸院墙！玻璃渣混着药液喷在晾晒的尿布上。他盯着妻子一字一句：“离婚！” 6 狗笼里堆积的破棉絮爬着虱子。顾春哆嗦着铺开离婚协议，印泥被打翻染红了“沈建军”签名的撇捺。媒婆搓着金戒指凑近：“西沟张寡妇带个女娃，彩礼只要八千...” 红绸裹着的新娘低头跨火盆。张秋梅微跛的右脚点在艾草灰里，身后七岁的哑女紧攥她褪色的裤脚。婚宴进行至深夜，顾春蜷在柴棚剧烈咳喘，指缝间渗出的血染红半张离婚判决书。 新妇端来汤药：“爹，雪梅睡了。”陶碗边缘磕着顾春塌陷的牙床，褐色药汁顺着他下巴蜿蜒流淌。月光下她袖口露出半截烟疤，形状酷似狗笼铁条的烙痕。 7 板车拉着顾春奔往县城医院时，车厢里还堆着半袋浸药渣的麦种。X光片上的肺叶如千疮百孔的破棉絮，医生弹着片灯：“晚期，最多仨月。” 雪梅在病床前剥橘子。孩子手指抠烂橘皮，汁液渗进龟裂的冻疮疤。顾春突然攥紧哑女的手：“叫...叫爷爷...”孩子惊恐地蜷进养母怀里。床头输液的玻璃瓶映出雪梅的脸——那道冻疮疤像条盘踞在腕上的黑蛇。 王燕表哥的吼声在走廊炸响：“离了也得养老娘！”保安的橡胶棍击打肉体的闷响中，顾春拔掉输液管：“回...回家...” 8 新棉被散着日光暴晒的气息。顾春裹在被子里听雪梅念课文，哑女用冰凉的唇蹭他枯树皮般的手背。张秋梅在灶台熬粥，米香混合草药在屋里浮荡。 “稻子...该追肥了...”顾春的声音被血沫堵住。雪梅握着他的手在田亩册上画圈，钢笔尖洇透了纸页。建军半夜听见父亲屋里传来“砰砰”撞墙声，破门只见顾春用额头抵着墙，血在砖面拖出粘稠的长痕：“雪梅的手...冻疮...” 床头瓶里最后三颗土霉素消失于顾春喉间时，村里响起了出殡的唢呐声。新妇用热毛巾敷软他僵直的手指，血淋淋的指甲缝里嵌着半粒带土的麦种。 9 新坟的土坷垃带着冰碴。张秋梅将农药瓶埋在坟头，哑女摆上颗麦粒塑的小狗。回程时雪梅突然驻足：“有人唱戏？” 枯河道的老杨树上挂着褪色红绸，王燕踩着开裂的高跟靴唱《大登殿》，金粉从眼角簌簌掉落：“我本是...母仪天下的...”树杈挂着的半瓶农药随寒风摇晃。 雪梅手腕的冻疮疤灼痛起来。她拉起哑女冻红的手飞奔回家，院门口崭新的春联被风掀起一角——那是张秋梅用面糊粘的，浆糊里掺着碾碎的土霉素粉。雪梅的冻疮疤紧贴着哑女的手腕，像在雪地里互相依偎的鸟。 第八章冻土新芽 祠堂门环裹着冰壳，亦军指尖触及铜环时被寒气咬了一口。翻修过的祠堂成了骨灰堂，三块黑漆木龛并排而立——顾春的龛位最新，裂缝处渗出松脂的泪痕。雪梅踮脚往顾芹龛前放冻梨，手腕的疤被冷风激得更红。 1 招魂幡的残布挂在老槐枝头扑簌作响。亦军绕过院角坍塌的猪圈，看见哑女正用冰锥凿狗食盆的冻块。冰渣溅到旁边搓玉米的张秋梅膝上，女人棉裤补丁处晕着深色药渍。 “三舅公。”雪梅呵着白气捧来粗陶碗，漂着谷壳的杂粮糊腾起酸馊的热气。亦军瞥见锅台边印着“尿毒净”的空药袋，袋口沾着几点玉米面糊。 “春伯临走前...”他话音被寒气呛断。张秋梅突然掰断冻硬的玉米芯，断茬锋利如刃：“爹喊冷，建军拿火盆暖脚。”玉米粒崩进灶灰里，“炭气中毒的大夫说，他肺烂得早该疼晕过去——愣是撑到看孙女的奖状咽气。” 哑女猛拽亦军袖口。孩子冻裂的手指戳向梁上燕巢——枯草间纠缠着绺绺灰白发丝，像某种未亡的遗骸。 2 顾云坟头的水泥碑沁着冰霜。亦军用铁锹铲开积雪，露出碑下压着的半截桃木斧柄。斧柄断口处粘着黑红胶状物，雪梅轻声说：“开春那窝蚂蚁搬家，血里泡着往木头缝钻。” 寒风卷着纸钱灰贴住墓碑，亦军抠下灰片时摸到碑身裂痕。豁口深处嵌着亮晶晶的东西——竟是王燕舞台上掉落的金粉亮片，边缘已氧化发黑。去年今日这女人吊死在邻村果园，农药瓶标签被换成“脑心舒”，假药贩子至今在逃。 “三爷喝了掺亮片的符水。”雪梅把冻疮疤贴在冰凉的碑面上，“说能镇她魂别来缠。”那疤被碑石衬得像条苏醒的蜈蚣。 3 村史编纂室的取暖器嘶嘶漏电。亦军翻开蒙尘的族谱，“沈顾芹”页被撕去半张，残页粘着麦锈色的尿碱。雪梅抽出作文本展平：“老师让写'我的家族'，爷爷说真话要打屁股。” 稚嫩的铅笔字在电光下跳动：“大爷爷饿死那年，二爷爷偷啃棺材板被抓...姑姑在昆明当乞丐...”亦军瞳孔猛缩——页脚铅笔涂鸦着个奔跑小人，小人耳垂缺了半块。 窗玻璃忽然震响。张秋梅捶着蒙冰花的窗户吼：“死丫头滚出来！”雪梅慌藏作文本，纸页撕拉裂开，掉出张泛黄照片：穿开裆裤的男孩坐脱粒机上咧嘴笑，身后拿烟袋的顾春脊梁挺直如青松。照片背面血字模糊：“八一留影”，血迹在“影”字旁洇成铜包头形状。 4 老屋灶洞扒出的油纸包已炭化发脆。亦军用镊子挑开纸灰，半枚乾隆通宝黏着黑色块状物。雪梅突然指着灶神像：“奶奶临死前老抠这儿！” 亦军撬开泥塑底座，空洞里塞着团发霉的红绒布。展开是绺花白头发束着的断玉簪，玉簪缝隙卡着颗干瘪麦粒。“上梁那日塞的，”张秋梅的影子投在布满裂纹的墙皮上，“娘说能镇宅。”墙皮随话音簌簌剥落，露出夹层里发黄的账本残页——1991年超生罚款登记表上，赫然列着王燕母亲的名字。 雪梅把冻疮疤按在欠款数字上，正好盖住“王秀英”三个字。 5 仓库的铁皮顶被积雪压出呻吟。亦军打着手电掠过蒙塑料布的农机，光束忽然定在角落。油毡布下凸出人形轮廓——那是顾春扛水泥的佝偻身姿凝固在石膏模里，裂开的脊背缝隙插着把不锈钢饭勺。 “省美院学生来塑像，”建军掸落肩头飘散的石膏粉，“说爹的脊椎弯度是'生存美学'。”塑像脚边扔着断成三截的义肢，塑胶关节裹着水泥渣。 亦军的指尖触到石膏脖颈深沟——那里嵌着半片玻璃药瓶，瓶中残余的土霉素粉末闪着冷光。雪梅突然举起手机拍照，闪光灯亮起的刹那，顾春塑像的眼窝里滚下两行浑浊的石膏泪。 6 雪夜炉火映着泛黄的稿纸。亦军划掉“故乡记忆”的标题，钢笔尖在“顾芹”二字上洇开墨团。笔记本突然被风掀动，露出页间夹着的三片枯叶——东北磨坊的柞树叶、昆明街角的棕榈叶、以及沾着棺漆的老槐叶。 电脑蓝光映亮半张族谱残页。亦军将雪梅的冻疮疤照片拖进文档，疤痕在屏幕上蜿蜒如河流。他敲下“老表们”三字时，祠堂方向传来冰柱坠地的脆响，碎冰在子夜月光下像迸溅的铜包头碎片。 建军醉酒踹门而入：“写恁破事挣几个钱？”浓痰啐向屏幕的瞬间，亦军侧身挡住电脑。痰液顺稿纸流到“顾春”的名字上，将“春”字泡成模糊的墨尸。 7 冻梨在暖炉上化出琥珀色糖汁。雪梅蘸着糖汁在桌面写字：贞—静—勿—忘。水痕被炽热的铁板烤成焦褐印记，烟气袅袅升腾如招魂的线香。 亦军从背包底层抽出油布包。展开是半截枣木拐杖，断裂处嵌着的铜包头幽光温润。“姑奶临终前塞我襁褓的，”他轻抚“贞静”刻痕，“那年我才满月。” 铜包头被炉火映得赤红时，雪梅突然解下腕表。电子表带下蜿蜒的冻疮疤像条苏醒的血蜈蚣：“去年住院，医生在疤里取出一小片铜绿...”她从文具盒倒出个小塑封袋——半片鱼鳞大的青铜薄片，正面微凹的“贞”字笔画清晰可见。 炉火噼啪炸出火星，碎火点在青铜片上烙出焦痕。 8 文档光标在“顾春之死”段落疯狂闪烁。亦军删去“死于货场塌方”，敲入“钢筋刺穿肺叶时，他看见漫天麦芒坠落如金雨”。雪梅冻疮疤的特写照片被设置为文档背景，疤痕褶皱放大后显出张模糊人脸——王燕唱戏时被汗洇花的油彩面庞。 村喇叭播放护林防火通知的电流杂音里，亦军敲击键盘的节奏逐渐癫狂。顾芹挣断拐杖的裂帛声、顾云劈砸棺材的闷响、雪梅癫痫发作的惊叫混成文本底噪，从老旧硬盘深处传来鼓点般的心跳。 屏幕上“姑妈之死”段落突然自动删除，光标在空白页固执地敲下无数“贞”字，墨痕重叠如碑拓。 9 破晓寒光刺穿窗纸时，打印机吞吐出第一页文稿。雪梅将油印的《老表们》扉页盖在顾春龛位上，墨香混着骨灰龛的朽木味钻入鼻腔。 祠堂冰柱坠落处，嫩黄草芽从阶缝挤出头颅。张秋梅捧来的新土覆在顾芹坟头，冻土下传出蚯蚓翻身的细响。哑女突然指向天空——迁徙的雁群掠过铅灰云层，翅膀搅散的风吹动坡上未收割的麦田，枯麦秆碰撞声如低哑铜锣。 亦军怀中的铜包头滚进化雪泥泞。雪梅跪地抠挖时，冻疮疤泡在雪水里更像深红的伤，翻出的泥土里却有星点绿芒闪烁，不知是去冬遗落的麦种，还是铜锈新发的芽。 第九坟前问答 轮椅钢圈碾过冻硬的麦茬地，发出枯骨断裂般的脆响。顾芹空荡的裤管在寒风中飘荡，像半面扯碎的招魂幡。顾云把车停在两座土坟之间——左边坟头的薄雪上印着野狗爪痕，右边供着颗冻成冰坨的苹果。 1 “嫂子的供果被畜牲啃了。”顾云啐掉嘴里的烟蒂，火星在桂珍坟头烫出焦痕。顾芹完好的右手突然抠住轮椅钢圈，指关节抵着生锈的铆钉微微发颤。去年下葬时压坟的断砖裂开了缝，缝隙里钻出几茎枯草，草尖沾着疑似鸟粪的白斑。 顾云抬脚踹向狗爪痕，冻土纹丝不动。他弯腰抓起把带冰碴的沙土，突然砸在顾芹腿根：“装什么蒜！当年卷钱跑路的劲头呢？”沙粒从残肢的裤管漏下，在轮椅踏板积成小丘。风卷起沙丘的颗粒，扑进顾芹翕张的鼻孔，呛出连串带着血沫的闷咳。 东边新坟群传来女人尖利的哭坟调。顾芹浑浊的眼珠转向声源，喉头滚动的间隙，嘴角歪斜地扯开半寸——像对遥远的嘲讽报以僵硬的致意。 2 顾云从怀里掏出扁酒壶。烈酒浇过桂珍坟头时，冰坨的苹果“咔嚓”裂开细纹。“喝口？”壶嘴戳向顾芹嘴唇。冰凉的金属触感激得他猛然后仰，头撞在轮椅支架上咚然作响。 酒液泼洒在顾芹前襟，迅速凝成冰片。顾云突然拽过他右手按向坟头：“摸摸！你老婆都冻成石头了！”顾芹枯瘦的手指死抠着冻土，指甲缝瞬间塞满黑泥。裂纹深处露出半片红塑料袋，隐约可见“吡啶胺”的药盒残角——是桂珍脑梗前常吃的降压药。 “你倒说说，”顾云灌了口酒，酒气喷在顾芹溃烂的耳廓，“那年带姘头跑东北快活时...”他猛地抬脚踩住轮椅踏板，“可想过嫂子跪祠堂替你挨族规的样子？” 3 轮椅猛然倾翻！顾芹从座椅栽进坟旁沟壑，空裤管挂上荆棘条。顾云惊得酒壶脱手，玻璃炸裂声里，烈酒浸透桂珍坟前的纸灰堆。 半截桃木拐杖滚在顾芹脸旁。顾云认出是当年给二哥防身用的，斧刃崩口处还沾着彩凤貂皮袄的绒毛。顾芹蠕动着爬向拐杖，右手刚触及木纹，顾云已一脚踏断杖身！ “真当自己是功臣了？”鞋跟碾着断裂处，新茬挤出松脂。“你姘头卷钱跑那晚，嫂子揣着剪子去松花江寻死！”顾云突然暴吼，惊飞了坟头聒噪的乌鸦，“冰窟窿捞上来时，手指甲盖都冻掉了！” 顾芹喉间“嗬嗬”作响，仅存的好眼瞪得凸出。他痉挛的右手抠进泥地，挖出带草的泥块砸向桂珍的墓碑。冻硬的土块撞击碑石，竟发出铁器相击的清音。 4 泥块碎屑簌簌掉落。墓碑根部沾着的黑痂崩裂开来，露出指甲盖大小的金属反光。顾云蹲身抠挖，冻僵的手指被冰碴划出血口——竟是半枚嵌进碑基的铜钱！乾隆通宝的“乾”字浸着锈血，边缘豁口如犬牙交错。 顾芹突然疯狂踢蹬残肢，轮椅支架在泥地里剐出深沟。顾云攥着铜钱逼近：“嫂子咽气前攥着这玩意，你猜上面是谁的血？”铜钱被硬塞进顾芹掌心，冰冷触感激得他全身筛糠。 风卷起纸灰扑上人脸。顾芹盯着掌心带血的铜钱，溃烂的耳道倏地涌出黄脓。他喉头痉挛几下，竟挤出两个字：“超...超...”腐臭的涎水顺嘴角滴落，混进铜钱表面的污血里。 5 顾云突然拽过轮椅扯开顾芹衣襟！铜包头滚落出来，“贞静”刻痕里填满黑泥。顾云拾起铜包头砸向墓碑：“贞静？姑妈真是瞎了眼！”金属撞击处火星四溅，桂珍的遗照在碑顶震得倾斜。 “那年麦场你掰拐杖！”顾云掐住顾芹后颈往碑上撞，“咔嚓那声比雷还响！”顾芹额头擦过冰凉的相框玻璃，桂珍相片里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断裂的桃木杖尖突然扎进顾芹大腿残端——旧伤疤被刺穿，脓血迅速洇透棉裤。 剧痛让顾芹爆发出骇人的力量。他翻身将顾云扑倒，牙齿狠狠啃进对方肩胛！血腥味漫进口腔的瞬间，麦场新割的麦秆气息裹着柴油味扑面而来——二十年前姑妈倒下的身影，与此刻顾云在坟土中扭曲的脸诡异地重叠。 6 撕扯中半块冻苹果滚落。顾芹的牙关嵌着带血的皮肉，顾云的拳头砸向他太阳穴。轮椅被撞进沟底，支架倒插在冻硬的麦茬上。两具躯体如困兽般滚作一团时，桂珍的墓碑轰然倒塌！ 碑座下露出塑料袋裹着的硬物。顾云扯开缠绕的胶带，掉出本字迹模糊的账簿——发黄的纸页上，“王秀英超生罚款陆佰圆”的登记栏旁，赫然按着桂珍的鲜红指印。 顾芹的嘶吼戛然而止。他伸出沾血的右手指向账簿，指尖悬在“王秀英”的名字上颤抖——王燕母亲的名字竟在这里！顾云捏着账簿的手背暴起青筋：“嫂子替你顶罪的烂账，藏着掖着到死？” 7 风刮得纸页哗哗作响。账簿翻至末页，粘着的欠条抖落出来：“今欠徐彩凤人民币叁万圆整”——签名处画着只歪扭的鸟，鸟眼是点下的血痂。 “我说彩凤那贱人敢闹灵堂！”顾云攥着欠条狂笑，“你用嫂子的命抵债？”笑声突然被咳嗽截断，他咯出带血的浓痰砸在欠条鸟眼上。顾芹的残肢蹬踹着身下冻土，黄褐色粪水渗出裤裆。 远处传来炸山修路的炮响。顾芹的右手突然抠向倒塌的墓碑背面——那里用瓦片划了几个字：“金在磨盘底”。刻痕被泥土覆盖大半，指甲划开处露出黄金般的麦粒。 8 顾云把顾芹拎起摔进轮椅。残肢创口撞击扶手时，腐肉里掉出半截桃木刺。轮椅向着废弃磨坊推去，车辙在桂珍的倒塌墓碑上碾过，留下两道新鲜的泥印。 磨盘边缘的鸟粪已结冰。顾云用铁棍撬动石磨时，冰屑簌簌落入轴孔。磨盘轰然移开的刹那，铁棍砸中顾芹膝盖——腐骨碎裂的轻响后，他仅存的右腿自膝下弯折成诡异的角度。 窖坑里油纸包已化作烂泥。顾云扒开脏污的碎纸，露出锈蚀的铁盒。开盒瞬间酸腥味刺鼻，板结的玉米粉里嵌着三枚金戒指，戒面刻痕被霉斑吞没。 “嫂子卖血换的戒指！”顾云将金戒砸向顾芹面门，“让你跑路当盘缠的！”戒指在顾芹额角刮出血痕，滚进磨盘下的鼠洞深处。 9 轮椅滑进磨坊水道沟。顾芹倒悬在冰窟窿上方时，看见冰面映着两张破碎的脸：一张是他被金戒划破的额头，一张是顾云溅满污泥的扭曲面孔。深水里漂着几绺花白头发，像水鬼摇曳的触手。 顾云突然拽着他领口提起。顾芹的残膝擦过冰面，剐下半片带皮的腐肉。他的右手死抠住冰窟窿边缘，抓挠的碎冰中露出半张泡烂的纸——竟是祠堂除名簿的残页！“沈顾芹”三个字被水洇得肥胖浮肿，姓名上方摁着顾春的朱砂手印。 残破纸页在风中翻卷，露出背面的斑斑红痕：像地图，像血泪，又像姑妈当年在麦场倒下时扯碎的衣角纹路。 10 轮椅停在磨坊外的老柳树下。顾云扳直顾芹折断的右腿，剧痛让他喉咙里滚出混浊的呜咽。柳树虬结的根部拱起个土包，土包里嵌着半块残碑——竟是姑妈被移坟后遗弃的旧碑！ 顾芹忽然挣扎着滚落轮椅。残躯贴地爬行，完好的右手抠进碑座泥土。指甲劈裂的指头从碑座裂缝抠出个油纸团，展开是半块干硬的白面馍——二十年前祠堂除名那夜，顾春偷偷塞给他的饽饽，早已霉变成青黑色。 顾云怔怔看着那块铁石般的馍。他忽然蹲下身，抓起馍狠摔向柳树！冻硬的馍块撞击树干，竟发出钟磬般的嗡鸣。柳枝上的冰凌簌簌震落，碎冰在斜阳里折射出七彩虹光。 顾芹最后望向桂珍倒塌的墓碑方向——那摊黄褐色的粪水竟已冻结成型，远远望去，像刻在冻土上一个巨大而歪斜的“家”字。 第十章人间烟火 油墨味混合着石灰粉的气息在印刷车间弥散。亦军抚过《老表们》封面上的烫金麦穗，指尖触及凹凸的纹路时，雪梅腕间的冻疮疤在记忆里灼了一下。 1 祠堂新刷的朱漆浮着水光。顾云蜷在骨灰堂角落里，撕心裂肺的咳声撞得龛位木格嗡嗡作响。亦军递药的手停在半空——老人突然呕出团带黑点的血块，血中蠕动着麦粒大小的白虫。 “肺里...虫子啃...”顾云用烟头烫向掌心溃烂处，焦糊味盖过血腥。雪梅蹲身拾起滚落的药瓶，标签上“吡喹酮”三字被血指印糊得模糊。窗台摆着张秋梅纳的棉鞋垫，鞋垫边缘插着三支钢针，针尖挂着驱虫的草药包。 龛顶传来幼雀啾鸣。顾云浑浊的瞳孔骤缩：“麦蛾子...又飞来了...”枯爪扯出枕下油纸包，半本虫蛀的账簿碎屑簌簌而落——1991年超生罚款签名处，王秀英的血指印被蛀成蜂窝状空洞。 2 载满书册的货车碾过晒场裂缝时，车辙粘起黏腻的玉米浆。哑女突然扑向车厢，指甲死抠着封箱胶带撕咬。纸箱裂口处露出顾芹佝偻的封面肖像，雨水洇染的墨迹像一道溃烂的疤。 “爷爷在书里疼！”雪梅拽开哑女，孩子腕间的冻疮疤蹭过封面铜包头。油墨转印的“贞静”二字竟烙上肌肤，青灰色印记与旧疤交叠成十字。 麦场方向腾起黑烟。亦军狂奔至晒场时，见顾云正将账簿残页投入焚化炉，火星吞噬了王秀英的名字。炉口突然爆出刺目蓝焰！火舌裹着纸灰舔上顾云裤脚，燎焦的布片露出胫骨上隆起的青紫色树瘤——医生称作肿瘤的病灶，在火中如活物般搏动。 3 手术同意书的“恶性肿瘤”四字洇着茶渍。亦军望向窗外，顾春塑像背上的不锈钢饭勺反射着冷光。走廊响起滑轮床的吱呀声，顾云侧躺推过，后背凸起的树瘤撑裂病号服，褶皱酷似麦穗的纹理。 “刨开...虫就飞了...”顾云抽搐的唇贴上亦军耳廓。手术灯亮起刹那，心电监护仪突现巨大震荡波！医生手术刀割开树瘤表皮时，密密麻麻的麦蛾幼虫涌出伤口，沾着血污在无影灯下振翅。 断电的黑暗里，雪梅点燃封面校样引路。火光映亮四壁飞溅的虫尸，铜包头在书页间泛着磷火般的幽光。 4 铅字校样铺满老屋土炕。亦军用顾芹的断杖蘸红墨批改，松脂味混着血腥在字句间游荡。雪梅蜷在炕梢涂鸦，铅笔将“顾云咳血”段落圈成漩涡，漩涡里伸出条蜈蚣形的冻疮疤。 铜包头的滚烫越来越盛。亦军解下挂件置入水盆，铜绿在沸水中翻腾消散，“贞静”刻痕竟浮出米粒大的嫩芽！灯光下芽芯透出麦芒般的金刺，水盆底沉着几片虫翅尸骸。 祠堂忽然钟响！遗像框中的顾云陡然目眦欲裂，嘴角淌下新鲜血痕。雪梅的铅笔在此时折断，尖利木刺扎进冻疮旧疤，渗出的血珠在“顾春之死”的句号上汪成血洼。 5 新书首发式挤满了举手机的人。亦军念至“顾云死于麦蛾噬肺”时，吊灯猛地爆裂！玻璃渣雪片般落在书堆里，碎碴间夹杂着几片黑色鞘翅。读者惊呼着涌向签售台，将雪梅挤倒在破碎灯罩上。 鲜红的血从旧冻疮疤里涌出，染透了她高举的样书封面。哑女突然尖啸着冲撞人群，撕碎的书页如黑雪纷飞。混乱中有相机对准血书狂拍，闪光灯下血字“贞静”浮游如活物。 祠堂香案应声碎裂。骨灰盒倾覆的烟灰里，铜包头滚落，嵌着的新芽已抽成寸长的青苗。 6 野火沿着晒场的麦茬地卷来时，顾家的坟茔在烟幕中时隐时现。亦军抱着书稿跳进水渠，字墨在渠水里洇成浊雾。上游漂来半截腐烂狗尸，狗腹间缠绕着褪色的招魂幡布条。 火场风声中混杂着人语。王燕唱戏的油彩唱词混着顾芹拉磨的呜咽，在火星爆裂的噼啪声里越来越响。亦军将成捆书稿压入污泥，却见纸浆里浮出顾春的石膏脸孔，土霉素粉末在眼窝结晶成珠。 火舌吞噬晒场最后一垛陈麦时，爆燃的金焰中升起千万火蛾，翅面粉屑竟是烧焦的书页残字！ 7 雪梅在余烬里翻捡。烧焦的封面烫出铜包头形焦痕，指腹摩擦时灰烬脱落，露出封底暗藏的油纸包——当年灶眼藏金的复写纸！欠债名单上所有的血指印都圈着“王氏”，笔迹锋利如割麦镰刀。 祠堂残碑前聚满举债农民。亦军将油纸包塞进碑座缝隙，土块坠落处忽现蚁群搬着麦粒鱼贯而入。哑女跪在碑前咿呀哼唱，荒腔走板的调子竟似当年麦场姑妈的哭骂。 顾云坟头冒出丛嫩绿麦苗。张秋梅割下首穗放在骨灰盒上，穗芒在月光里挺立如铜针。 8 盗版书摊堆着《风流老表》的艳俗封面。亦军掀摊时小贩突然亮刀：“顾家丑事凭啥你能写！”刃光划过他小臂，血喷在盗版书顾芹姘头的袒胸画像上。 血滴蜿蜒出奇异路线，连缀成“贞静”字样。暗巷冲出几个汉子举棍便打，混乱中亦军摸到半截砖头砸去，碎砖里赫然嵌着铜包头的断角！ 祠堂烛火在风中明灭。书案上摊开的盗版书里，艳女插页被虫蛀穿，蛀洞恰组成桂珍遗照的轮廓。 9 最后一批正版书运往扶贫村小。卡车行经悬崖时刹车骤响，亦军怀中校样如白蝶纷飞出车窗。封面掠经顾春坟头的铜包头，金属与纸页碰撞出清越震鸣。 书本跌落处群童飞奔。蒙尘的封面被小手擦亮，“顾”字拉长的竖勾渗出血珠——雪梅冻疮裂口浸染的特制油墨。孩子们坐在坟茔间翻书，书包带缠绕着几柱未熄的线香。 虫蛀的账簿被山风刮上树梢，王秀英的血印孔洞透出夕阳，金光如箭刺向顾家老宅残存的土墙。 10 月光漫过新书的切口。亦军将铜包头深埋进顾春坟头的麦丛，泥土覆盖处青苗倏然拔节。雪梅摊开血渍斑斑的手稿，火苗舔舐过残缺的“贞”字，火光中顾芹独腿拖地的身影被熏烤成型。 哑女从书稿灰烬里扒出铜嫩芽，新根如血丝缠绕冻疮疤。火光渐熄的刹那，晒场尽头亮起星点渔火——是张秋梅在焚稿处撒下麦种，灰肥渗进的土壤拱出成片绿芒。 风过之处绿浪翻滚如字句涌动，冻土下传来根须蔓延的窸窣声。那些被命运碾碎又重拼的魂灵，终在拔节灌浆的轰响中挺起永不低垂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