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妈——!”一声凄厉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迸发出来的哭喊,冲破了郭燕的喉咙。积攒了近三十年的委屈、迷茫、渴望、心酸,在这一刻彻底决堤!她猛地扑进那瘦小佝偻、却仿佛能容纳她整个破碎世界的怀抱里,像离岸多年终于归港的小舟,放声痛哭!压抑了近三十年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老人胸前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p><p class="ql-block"> 杨柳枝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布满皱纹的脸紧紧贴着女儿年轻的脸颊,同样泣不成声。两个跨越了漫长岁月和巨大鸿沟的身体,在简陋的院门前紧紧相拥,哭成了一团。那哭声,是迟到了近三十年的悲欢离合,是血脉终于寻到源头的震颤,饱含着失而复得的狂喜,更浸透了无法挽回的岁月和错过的刻骨铭心。</p><p class="ql-block"> 王大夫背过身去,抬起粗糙的手背用力抹了一把眼睛。岳思远和姚桂枝早已是老泪纵横,互相搀扶着才能站稳。岳大成眼圈通红,别过头,肩膀无声地耸动着。院门口那几只土狗似乎也被这巨大的悲恸感染,停止了吠叫,安静地伏在了地上。</p><p class="ql-block">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才渐渐变成压抑的抽噎。杨柳枝颤抖着手,一遍遍抚摸着郭燕的脸颊、头发,仿佛要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梦。“来弟…我的来弟…让妈好好看看…好好看看…”她的声音依旧哽咽,却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满足。</p><p class="ql-block"> 郭燕扶着母亲瘦削的手臂,跟着她,脚步虚浮地走进这个陌生而贫瘠的小院。低矮的土坯房,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墙角堆放着农具和柴草。堂屋的门敞开着,正对着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张放大的黑白遗像。照片上的老人面容清癯,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神里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沧桑。相框很新,前面摆着一只小小的香炉,里面插着几支尚未燃尽的香,几缕青烟袅袅升起,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p><p class="ql-block"> 屋里弥漫着一种新丧未久的清冷和悲伤。</p><p class="ql-block"> 杨柳枝紧紧抓着郭燕的手,目光投向那帧遗像,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声音带着无尽的悲凉和浓重的、无法弥补的遗憾:“来弟…那是你爹…刘德全…他…他刚走…还没几天…”她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明天…明天就是他头七了…他…他临走前,还一直念叨着你…念叨着…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上一面…”老人的声音破碎在呜咽里,那巨大的遗憾和悲伤,像沉重的山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p><p class="ql-block"> 郭燕的目光凝固在那张陌生的、属于父亲的遗像上。照片里的老人眼神温和,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在无声地欢迎她回家,又像是在诉说着无尽的遗憾和来不及说出口的爱。</p><p class="ql-block"> “爹——”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再次撕裂了堂屋的寂静。郭燕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和迟到的悔恨而剧烈地颤抖。她终于回来了,回到了血脉的源头,可那个应该在这里等待她、拥抱她、唤她一声“来弟”的父亲,却永远地躺进了冰冷的黄土之下,只留下这张沉默的、带着永恒遗憾的影像。三十年的寻找,只换来天人永隔的锥心之痛。她的哭声在简陋的堂屋里回荡,充满了对命运弄人的绝望和对父亲刻骨的思念。</p><p class="ql-block"> 杨柳枝也跟着跪倒在女儿身边,抱着她,母女俩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在这刚刚失去男主人的家里,显得格外凄凉。</p><p class="ql-block"> 王大夫和岳思远一家默默地站在门外,不忍进去打扰这悲痛的重逢。姚桂枝早已哭得不能自已,靠在丈夫肩头。岳大成红着眼眶,看着妻子颤抖的背影,心痛如绞。</p><p class="ql-block"> 时间在沉重的悲伤中缓缓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杨柳枝才勉强止住悲声,她挣扎着站起来,又用力将哭得几乎虚脱的女儿也扶起。她拉着郭燕的手,走到堂屋角落一张破旧的小方桌旁。桌上放着一部老旧的红色座机电话。杨柳枝颤抖着伸出手,拿起听筒,手指在同样陈旧的按键上摸索着,拨下了一个个号码。</p><p class="ql-block"> 电话接通的声音在寂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清晰。</p><p class="ql-block"> “喂?招弟吗?”杨柳枝的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但努力地提高了一些,“是我…娘…”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积蓄足够的力量说出那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你…你快回来!通知盼弟、唤弟、想弟、念弟…都回来!快!…你六妹…你六妹…来弟…回来了!…你爹…你爹的来弟…回来了!”说到最后,声音又控制不住地哽咽起来。</p><p class="ql-block"> 电话那头似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传来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抽气声,随即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到变调的哭声和语无伦次的应答。</p><p class="ql-block"> 放下电话,杨柳枝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晃了晃。郭燕连忙扶住她。</p><p class="ql-block"> “你姐她们…都嫁得不算太远…在镇上、县里…下午…下午就能赶回来…”杨柳枝靠在女儿身上,喃喃地说着,目光又投向墙上丈夫的遗像,泪水无声滑落,“你爹…他要是能等到今天…该多好…”</p><p class="ql-block"> 下午的光线开始变得柔和,透过不算大窗户,在堂屋里投下斑驳的光影。山村特有的寂静被打破了,远处隐约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p><p class="ql-block"> 第一个冲进院门的是大姐招弟。她身材微胖,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一进门,目光就死死锁定了站在母亲身边的郭燕。她脚步踉跄地奔过来,一把抓住郭燕的胳膊,上下打量着,眼泪瞬间涌出:“像…真像…跟娘年轻时候一个样…”声音哽咽难言。</p><p class="ql-block"> 紧接着,盼弟、唤弟、想弟、念弟…一个接一个地赶到了。小小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她们年龄跨度不小,穿着各异,脸上都带着相似的、属于这片山地的风霜痕迹。她们的目光,带着震惊、狂喜、好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齐刷刷地聚焦在郭燕身上。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泪水在无声地流淌。姐姐们轮流上前,紧紧拥抱这个失散多年的妹妹,粗糙的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头发,动作笨拙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视。</p><p class="ql-block"> 杨柳枝被女儿们簇拥着,坐在堂屋那把唯一的旧藤椅上。她的目光扫过眼前这六个女儿——招弟、盼弟、唤弟、想弟、想弟、念弟,最后定格在最小的郭燕身上。</p><p class="ql-block"> “来弟…”杨柳枝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她看着郭燕,又像是在对所有的女儿诉说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那年月,难啊…你爹和我,一连生了你们五个姐姐…招弟、盼弟、唤弟、想弟、念弟…”她念着这些名字,每一个都带着那个年代沉重的烙印,“就盼着能有个儿子…堵住村里人的闲话,顶起门户…后来,又怀上了你…”</p><p class="ql-block"> 老人的目光变得悠远而痛苦,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当年那间低矮破败的土屋。“生下来…又是个丫头…接生的王婶子一摇头,你爹他…蹲在门坎上,抱着头,整整一宿没动窝…家里…早就被罚得精光,连口像样的锅都揭不开…可…可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再难,娘也舍不得把你扔山沟里喂狼去…”</p><p class="ql-block"> 堂屋里静得可怕,只有压抑的呼吸声。</p><p class="ql-block"> “后来…是你爹…他打听到,邻县有个郭家,是顶顶有名的书香门第,祖上还出过进士,做过县太爷的…家里富裕,可就是…就是没孩子…”杨柳枝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酸楚,“送你走的那天晚上,下着小雨…冷得很…你大姐哭着说给我妹子取个名字再送走好吗?你爹摸着你的小脸说,那就叫来弟吧。你爹把你…用家里唯一一块新扯的、准备过年做衣裳的蓝印花布…裹得严严实实…他抱着你…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几十里夜路…”老人的声音哽咽了,泪水再次涌出,“把你…放在了郭家的大门外…他躲在暗处…看着郭家那厚厚的大门开了…看着郭家女主人把你抱了进去…灯亮了…他才…他才抹着眼泪回来…回来就病了一场…”</p><p class="ql-block"> 杨柳枝继续说道:“几年后,感觉你上小学了,偶尔我和你爹也会去学校门口偷偷地看看你。直到你上到了四年级的时候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你。他家的门也上了锁。后来听说你养父郭世儒因工作调动离开了那里,你爹也曾多方打听,但是依旧是没有任何消息……”</p><p class="ql-block"> “你养父母…郭世儒两口子…都是好人…”杨柳枝抬起泪眼,看着郭燕,“后来…托人悄悄指过话,说是给你取名叫‘燕’,是盼着你…能像燕子一样飞得高远,有出息…他们待你…是真好…”老人眼中流露出真诚的感激和一丝卑微的歉意。</p><p class="ql-block"> 郭燕早已泣不成声。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名字“郭燕”的由来,明白了养父母那近乎严苛的期望和小心翼翼的呵护背后,藏着怎样一个沉重的秘密。也终于明白了,亲生父母那看似无情的抛弃里,浸透着怎样走投无路的绝望和痛彻心扉的不舍。</p><p class="ql-block"> 堂屋里光线昏暗。墙上,父亲刘德全的遗像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眼神温和,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此刻在郭燕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慈爱与遗憾。</p><p class="ql-block"> 杨柳枝的目光缓缓扫过围在她身边的六个女儿,最后停留在郭燕脸上。“来弟,”她轻声唤道,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给你爹…磕个头吧。”</p><p class="ql-block"> 郭燕含泪点头。大姐招弟无声地走过来,轻轻搀扶起她。盼弟、唤弟、想弟、念弟,五个姐姐默默地、自发地走到郭燕身后,和她站成一排。</p><p class="ql-block"> 杨柳枝坐在藤椅上,目光投向墙上丈夫的遗像,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p><p class="ql-block"> 郭燕看着遗像中父亲温和的眼睛,那眼神仿佛穿越了时空,带着迟来的温暖和接纳,笼罩着她。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间老屋的气息,将父亲的气息,永远地吸入肺腑。</p><p class="ql-block"> 她双膝一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归依感,朝着父亲的遗像,朝着自己生命的来处,跪了下去。</p><p class="ql-block"> 在她身后,招弟、盼弟、唤弟、想弟、念弟,五个名字里同样刻着时代烙印的姐姐,也齐刷刷地,无声地跪了下去。</p><p class="ql-block"> 六个身影,在昏暗的堂屋里,在袅袅的檀香烟雾中,在父亲永恒凝视的目光下,跪成了一排。低垂的头颅,微微颤抖的肩膀,无声的泪水滴落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p><p class="ql-block"> 屋外,山风掠过核桃树茂密的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一声悠长而深沉的叹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