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二)

笑纳时光

<p class="ql-block">  推着电动车的老者闻声抬头,愣怔了片刻,布满皱纹的脸上也迅速绽开惊喜的笑容:“思远?!哎呀我的老天爷!岳思远!多少年没见了!”他慌忙把电动车支好,伸出还沾着粉笔灰的手,两只同样布满岁月痕迹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用力摇晃着。</p><p class="ql-block"> “可不是嘛!得有…快三十年了吧?”岳思远感慨万分,用力拍着老同学的肩膀,“你这…都当校长啦?还在教育战线发光发热,好,好啊!”他脸上的皱纹因为笑容而舒展开。</p><p class="ql-block"> “唉,混口饭吃,混口饭吃!马上就要退喽!”徐展鹏谦虚地笑着,眼角堆起深深的褶子,“老岳,你这身子骨还这么硬朗!今天怎么有空跑我们这山沟沟里来了?”他目光扫过站在岳思远身后的姚桂枝和岳大成,带着询问。</p><p class="ql-block"> 寒暄了几句,岳思远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换上沉郁的神色,他凑近老同学,压低了声音:“老徐啊,实不相瞒,今天来,是有件要紧的事。”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安静停在路边的白色轿车,车窗里映出郭燕模糊而苍白的侧影。“车上是我儿媳妇,燕子。这孩子…身世有点不明朗。她养父母说是从姨家抱养的,可我们查来查去,线索好像指向咱们老龙峪这一片。这不,一家人过来,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打听到点当年的消息。”</p><p class="ql-block"> “哦?”徐展鹏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眉头紧紧锁起,显出认真思索的神情,“大约…三十年前?抱养的女娃?”他扶着电动车的车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金属,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山峦轮廓,努力在记忆的仓库里翻检着,“三十年前…镇上,还有下面村里…送养女娃的事确实不少。可具体到哪一家,哪个时间…唉,”他长长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老岳,不是我推脱,这大海捞针啊!没个具体的名姓、村名,太难了。而且,这么多年了,知情人搬走的搬走,过世的过世…”他歉疚地看着老同学失望的脸,“实在是对不住,帮不上忙。”</p><p class="ql-block"> 岳思远眼中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勉强挤出一丝理解的笑容,拍了拍老同学的胳膊:“没事,没事,老徐,让你费心了。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姚桂枝和岳大成也难掩失望,对徐展鹏点了点头。</p><p class="ql-block"> 徐展鹏也叹了口气,重新扶起电动车,准备告别离开。他刚跨上车座,左脚踩上踏板,目光随意地扫过街角,动作却突然停住了。“哎?等等!”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左脚又收了回来,支住车子,朝不远处招了招手,声音带着一种乡村特有的熟稨腔调:“王大夫!王大夫!这边!请过来一下!”</p><p class="ql-block"> 一个背着深棕色旧药箱、穿着运动装的老者,正慢悠悠地从街角转出来。他看起来比徐展鹏年纪更大些,头发稀疏,露出光亮的头顶,脸上带着乡村医生特有的那种温和又有些固执的神情。听到喊声,他停下脚步,循声望来,认出是徐展鹏,脸上便堆起笑容,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了过来。</p><p class="ql-block"> “徐校长,啥事啊?”王大夫笑呵呵地问,声音洪亮,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爽朗,目光扫过岳思远一家,带着友善的探询。</p><p class="ql-block"> “王大夫,给您介绍下,”徐展鹏热情地拉着王大夫的胳膊,指着岳思远,“这是我老同学岳思远,以前县里的老邮递员!这是嫂子,这是他儿子大成。”他又转向岳思远,“思远,这位是王德生王大夫,我们这十里八乡的‘活地图’、‘老神仙’,行医快五十年了,哪个村没跑过?哪户人家他不知道?找他就对了!”</p><p class="ql-block"> 一阵热闹而短暂的寒暄问候后,徐展鹏便把岳家寻亲的原委,以及刚才一无所获的窘境,向王大夫仔细说了一遍。“王大夫,您老人家见多识广,记性又好,三十年前,咱们这附近,有没有哪家往外送养过一个女娃?大概就秋天生的?养父母说是从姨家抱的,可我们估摸着,源头可能就在咱们老龙峪这一带。”徐展鹏的语气带着殷切的期盼。</p><p class="ql-block"> “三十年前?秋天?送养女娃?”王大夫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他习惯性地抬手,用布满褐色斑点的手指,用力抓了抓光亮的头顶,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他眯起眼睛,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尘埃,在记忆的河流里艰难地打捞着。街边杂货铺的老板娘好奇地探出头张望,几个放学的孩子在不远处嬉闹着跑过,时间一分一秒地在老人紧锁的眉头间无声流淌。</p><p class="ql-block"> 岳思远一家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锁定在王大夫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仿佛那里藏着打开命运之门的唯一钥匙。希望悬在细若游丝的寂静里,摇摇欲坠。</p><p class="ql-block"> 半晌,王大夫缓缓地、遗憾地摇了摇头,发出沉重的叹息:“唉…老徐,岳老弟…不是我不帮忙,这…实在是对不上号啊。送养的事有,可太多了!哪一年没有几家为这事愁断肠?没名没姓没个准地儿,难,太难了!”</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丝微弱的火光,在岳思远、姚桂枝和岳大成眼中彻底熄灭。岳大成甚至能听到母亲喉咙里那一声压抑的哽咽。沉重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个人。徐展鹏也无奈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岳思远的肩膀以示安慰。</p><p class="ql-block"> “那…那行吧,麻烦您了,王大夫。”岳思远的声音干涩发哑,带着浓重的疲惫。他勉强对王大夫和徐展鹏点了点头,示意家人,准备离开这个徒劳无功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就在岳思远一家心灰意冷,准备转身离去的瞬间,一直皱着眉、似乎还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的王大夫,目光无意间再次扫过路边那辆白色轿车。他像是忽然捕捉到了什么关键信息,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几分,脱口而出:“等等!孩子…孩子在吗?那闺女在车上不?让我瞧瞧!快让我瞧瞧!”</p><p class="ql-block"> 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让所有人都是一愣。岳大成反应最快,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奔向轿车。他一把拉开车门,俯身对里面轻声而急促地说:“燕子,快,快下来!王大夫想看看你!”</p><p class="ql-block"> 郭燕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手脚都有些发软。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却感觉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虚浮。她抬起头,迎着王大夫审视的目光,一步一步,有些僵硬地走了过去。午后的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苍白的光线,恰好落在了她苍白的脸上。</p><p class="ql-block"> 王大夫上前一步,微微佝偻着背,凑近了郭燕。他伸出纤秀的手指,扶了扶鼻梁上那副磨花了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得像鹰隼,仔细地、一寸寸地端详着郭燕的脸——从光洁的额头,到挺直的鼻梁,最后,目光死死地定在了她左边眉梢靠近鬓角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那里,有一颗极小的、淡褐色的痣,像是不小心溅上去的一粒尘埃。</p><p class="ql-block"> 时间仿佛凝固了。街上的喧嚣骤然远去。几双眼睛都紧张地聚焦在王大夫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p><p class="ql-block"> 突然,王大夫猛地一拍大腿,“啪”的一声脆响打破了沉闷的死寂!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瞬间因为激动而涨红,稀疏的白发似乎都要竖起来,声音因为兴奋而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哎呀!错不了!错不了哇!这闺女!这不是招弟的妹子吗?!你看这眉梢的痣!跟她娘杨柳枝年轻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像!太像了!”</p><p class="ql-block"> “招弟?杨柳枝?”岳思远和徐展鹏几乎同时失声追问。</p><p class="ql-block"> “对!对!就是她!”王大夫激动得语无伦次,手指用力指向镇子西边莽莽苍苍的山岭,“刘德全家的!杨柳枝!她家老六!错不了!走!快跟我走!”他像是瞬间注入了无穷的活力,动作麻利地转身,奔向自己停在旁边那辆沾满泥点、看起来饱经风霜的旧摩托车,动作利落地跨了上去,发动机发出沉闷的突突声。</p><p class="ql-block"> “上车!快!跟上我!”他回头大喊,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和狂喜。</p><p class="ql-block"> 希望以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再次猛烈地撞开了绝望的闸门!岳大成一把拉住还在发懵的郭燕,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她塞回副驾驶。岳思远和姚桂枝也踉跄着上了后座。车门刚关上,岳大成就猛地发动了车子。白色轿车像离弦的箭,紧紧咬住前面那辆喷吐着青烟、在坑洼不平的乡镇道路上颠簸跳跃的旧摩托车。</p><p class="ql-block"> 车轮卷起滚滚烟尘。道路在车轮下疯狂地扭曲、延伸。车窗外,小镇的房屋迅速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连绵起伏、越来越荒僻的山岭。狭窄的盘山路像一条灰白色的带子,缠绕着陡峭的山坡,一侧是嶙峋的石壁,另一侧是令人眩晕的深谷。王大夫的摩托车灵活地在前面带路,七拐八绕,不断深入大山的褶皱。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像直接撞击在郭燕的心口上。她死死抓住车顶的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个在烟尘中若隐若现的摩托车尾灯,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灯塔。每一次转弯,每一次上坡下坡,都让她的心跳漏掉一拍,又在下一次颠簸中狂跳起来。车内的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只有发动机的嘶吼和轮胎摩擦碎石的声音在耳边轰鸣。</p><p class="ql-block">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间隧道,摩托车终于在一个急弯后放缓了速度,拐下主路,驶入一条更加狭窄、仅容一车通过的土石岔道。路两边是依山而建、高低错落的土坯房,石片垒砌的院墙低矮斑驳,不少已经坍塌。几只瘦骨嶙峋的土狗懒洋洋地趴在墙根下晒太阳,被引擎声惊动,抬起头,有气无力地吠叫几声。车子最终在一个小小的、用不规则石块围拢起来的院落前停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院门是两扇老旧、颜色剥落的木门,门板上贴着褪色的门神年画,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院墙一角,几棵高大的核桃树枝叶繁茂,投下了浓重的阴影。</p><p class="ql-block"> 王大夫熄了火,利索地跳下摩托车,几步就跨到院门前,抬手用力拍打着门板,那“砰砰”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村里显得格外突兀响亮,惊起了旁边核桃树上的几只麻雀。</p><p class="ql-block"> “杨柳枝大姐!杨柳枝大姐!在家不?开开门!”王大夫的声音洪亮,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穿透力。</p><p class="ql-block"> 门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很慢,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滞重。接着是门闩被拉动时发出的、干涩的“咯吱”声。两扇老旧的木门,缓缓地、带着迟疑地向内拉开一道缝隙。</p><p class="ql-block"> 一位满头银发、身形佝偻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后。她穿着深蓝色斜襟布衫,脸上刻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像一张揉皱又摊开的粗纸。浑浊的眼睛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茫然和一丝警惕,看向门外这群不速之客。“王大夫?您这是…?”她的声音沙哑而微弱,目光掠过王大夫,又疑惑地扫向他身后神情各异的一家子。</p><p class="ql-block"> 王大夫脸上堆满了笑容,侧身让开一步,指着身后的郭燕,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激动和笃定:“杨大姐!好事!天大的好事啊!你看!你看这是谁来了!”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发颤,“你家的老六!来弟!我把你家来弟给你找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来…来弟?”杨柳枝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那茫然和警惕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愕所取代。她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越过王大夫,越过岳思远和姚桂枝,死死地、精准地钉在了站在人群稍后、脸色苍白如纸的郭燕脸上。</p><p class="ql-block">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p><p class="ql-block"> 杨柳枝佝偻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她扶着门框的手因为用力而剧烈晃动着,那双浑浊的眼睛,如同干涸多年的古井骤然涌出了滚烫的泉水。她踉跄着向前挪了两步,枯瘦的、布满老年斑和厚茧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颤抖伸向郭燕。</p><p class="ql-block"> 郭燕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看着那双枯枝般的手伸向自己,带着一种宿命般的不可抗拒。</p><p class="ql-block"> 那双粗糙、冰冷的手终于抓住了郭燕的手腕,力道居然大得惊人。杨柳枝浑浊的泪眼死死盯着郭燕的脸,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她的额头、眼睛、鼻梁,最后,死死地、贪婪地定在了她左边眉梢那颗小小的、淡褐色的痣上!</p><p class="ql-block"> “来…来弟…”老妇人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呜咽,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滚烫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深陷的眼眶,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奔流,“我的来弟啊!你是我的来弟啊!”那一声呼唤,嘶哑、破碎,却又蕴含着积压了近三十年的、足以撕裂灵魂的思念和痛楚,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劈开了凝固的时空,也狠狠劈开了郭燕心头那道尘封的闸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