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旧痕里的“哗哗”水声

日月交辉

作 者：日月交辉

美篇号43273918

图 片：日月交辉

地点：蓝塘嘉园村

秋香江河畔

岭南的秋意还不甚浓，但阳光已温煦得宜人。我们回到故土——蓝塘镇嘉园村，领着蹒跚学步的小辈后代孙子女们，循着记忆中湿漉漉的小路，向村畔走去。那源自秋香江，又绕镇蜿蜒、穿村而过的一条支流，依然在嘉园村古老的麻石村口处流淌着。溪水清浅如旧，带着秋香江特有的、沉淀了几重山色的淡琥珀光，在石缝间雀跃奔忙。看着小孩挥舞小手，咯咯笑着拨弄水花，脚下微凉湿润的泥土气息升腾，仿佛脚下的每一寸地都轻轻将我托举，推送回了那澄澈流淌的岁月里。溪水初触脚踝，凉沁如冰，片刻后，血脉温存又将那凉意焐暖——恍然正是旧年月的烙印，深一时浅一时，从不曾消褪。溪水上游，那座横卧水波的老石桥仍在，桥面苔痕斑驳，那是当年我们日日奔跑戏耍，赤脚踩过万千回的印痕。它静默着，宛如秋香江上一叶渡过了无数枯荣四季的古老扁舟，稳稳地承接着过往与如今。

溪岸水草丰盈，小鱼虾米在其间灵活地闪躲。小辈孙子女学着我的样子，笨拙地蹲下身，小小的脸蛋在秋阳下绽开汗珠与笑纹。他们咿咿呀呀地提起那个崭新的红塑料桶，试图去舀水。就在这稚拙的动作被阳光拉长投射在水面的瞬间，眼前的一切忽如涟漪荡开，五十年前的场景倏然重现，清晰得令人心悸：同样是嘉园村畔，这片秋香江支流滋养的清浅白石滩上。那时，春华垂着油亮亮的双辫，辫梢扫过她麦色的肩膀。我手里提的，是家里那只坑洼斑驳、黑沉沉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铁皮桶；桶底因锈蚀透了几处小孔，漏下的水滴如断了线的明珠，滴滴答答砸在水面的石头上，旋即没入溪流无痕。我光着黝黑精瘦的脊背，正屏息凝神，专注地俯身观察石缝间青竹篮里刚刚捕获的青壳蟹。春华就站在我旁边，紧攥着那根长柄竹竿绑成的简易网兜，随时准备帮我“扩大战果”，对付那些狡猾的猎物。她大气不敢出，连眼睫都凝滞，唯有溪石间跳跃的阳光碎影，调皮地在她额发间、我的肩胛上灵动地跃动。

一阵清冽的风蓦地从嘉园村深处吹来，摇动了溪畔那棵老荔枝树新发的枝条，树影婆娑，光影错动。眼前春华清晰的身影、那桶底的漏珠、溪面的波光……一切虚幻的旧影，都被这带着草木气息的风摇碎了，晃散了。

猛地回神，目光循着那风来的方向望去，心中竟无端地一紧——春华家那座倚着溪坡的客家老屋，竟依然静立在前方。院墙新刷的白漆沿着砖缝蜿蜒而下，到了根基处又被雨水和岁月的尘灰染成灰旧。然而那飞翘的灰瓦檐口下，鲜红漆过的窗缘、精雕细刻的木窗框、还有那扇剥落了些许油漆却依然倔强的棕红色门扇……它们如同被时间遗忘的倔强战士，依然撑持着旧日嘉园村老宅里那份朴拙却也精致的轮廓美感。只是，这份宁静的旧韵，被庭中挤得满满当当的几辆锃亮白色轿车撕破了，树荫下尖叫着穿梭、踩着滑轮鞋的小小身影，早已不再是当年提着瓦罐悄悄给大人送凉茶的孩子。目光越过树冠的间隙，不远处几幢拔地而起的新建楼群，棱角分明地在秋香江畔的烟霭中悄然耸起，如同巨大的、崭新的日晷，冷冷标注着流逝的刻度。

心头的钝痛骤然明晰。这一刻，我们才真正读懂那“哗哗”水声之外的无声告白：老宅如石般未倒，却早已深陷另一个时代的湍急漩涡中，被冲刷得面目全非，却又无力挣脱。

溪流不知何时已盘踞在耳蜗深处，那淙淙之声连绵不绝，清晰无比。秋香江的水脉，它永远在不知疲倦地奔涌，不知起点，不惧尽头。只是，当年一同在嘉园村畔戏水的童伴，早已如秋香江的落花流水般四散零落；春华，多年前也如一片被秋风吻过的黄叶，轻盈而沉默地归于村旁那片山岗的土壤了。院门外，那棵被岁月烟火和风雨浸染得枝干如墨的苍老荔枝树，年年岁岁依旧捧出殷红的果实，累累垂垂如南国遍野撒落的玛瑙珠。可树下，再也没有那个挽着果篓、踮着脚尖、仰头细数枝头红点的姑娘；树影深深处，空寂的枝桠下，唯有那轿车光洁冰凉的车顶，倒映着蓝塘镇天空上漂浮的、有些寂寥的灰蓝浮云。

牵着孙辈们的小手踏上归途，沿着溪岸走回麻石铺砌的村口。晚风带着一丝凉意轻轻掠过耳畔，如情人低语。我蓦地站定。风音里隐隐裹挟的，不仅仅是树叶的沙沙絮语。它更是岁月层层叠压，如同河床下不断堆积又不断被水流带走的细沙；是童年秋香江支流清澈的回响；是那只斑驳铁皮桶底，水滴敲击石头的、带着缺憾韵律的嘀嗒流逝声。无数的光影在眼前、在心头剧烈地搅拌、旋转：孩子们天真无忧的笑靥，老荔枝树灼热耀眼的红，石桥沉默如虹的拱券弧线，还有那座白墙斑驳、犹如半只沉陷在岁月泥泞中、再也漂不动的破旧木盆般的客家瓦房——它那么沉默地匍匐着，承载着半个世纪以来的新雨和陈霜，却只能无言地浮沉于那些不断疯长、不断堆叠升高的水泥森林投下的巨大积云阴影之下。

水流冲刷无痕，河床底部的鹅卵石却被磨砺得愈发光洁浑圆。嘉园村，这座傍着秋香江的小村落，在时代的剧烈变迁中，被一种奇异的力量静置于此，成为时间长河的祭坛。它早已超越了寻常家园的范畴，化作了时间巨匠亲手描摹又任其褪色的水墨长卷。而那永不枯竭的“哗哗”水声，便是时光自身奔流不息的脚步回声，是蓝塘镇跳动的古老脉搏。这源于秋香江、流经嘉园村的清碧如练的溪水，永不停歇，载着沉甸甸的过去，亦裹挟着模糊难辨的未来，持续冲刷着此刻伫立于时间湍流中的我——我们如一枚被遗落在溪岸的石子，沉重也光滑，在日复一日的冲刷中，分明感知到那些随水流抚过躯壳的、细软温存的河沙。它们悄然无声地盘桓片刻，终究又将随水流向远方，沉淀入无人知晓的永夜幽暗处。

在这无声涌动又包容一切的巨大沉静里，当“哗哗”的水声成为蓝塘镇亘古不变的背景音时，关于存在、消逝与新旧的秘密，岁月无声，却已将一份最为虔诚、又最为复杂的交代，深深埋入了秋香江河岸的每一寸泥土与每一道折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