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蛀空了她的童年

黄帅

　　每次开车带馨馨去县人民医院牙科门诊，心里的那份自责便愈发强烈。如果不是当初的固执己见，她的那颗牙齿也不会龋坏到如今这般模样——X线片显示黑色透射影达牙髓腔，伴根尖阴影，此时仅剩残冠残根时，牙体组织大面积缺失。其实早在半年前，妻子和同事张医生都曾提醒过我，可我把妻子的唠叨当作教师的职业病，厌烦她将情绪带回家；我把同事张医生的劝告当作牙医的危言耸听，生怕妻子的疑心病又被勾起，觉得去医院折腾孩子不过是白花钱。

　　牙科门诊在门诊大楼二楼、妇科门诊正对面，所谓的治疗室其实就是一个大厅，被隔成了几个单间，我大致数了一下，不下七间。阳光洒在诊室的窗帘上，走廊上来回穿梭的影子交相辉映，闻着消毒水的气味，思绪瞬间被勾起——上个月十八号夜晚。当妻子给馨馨刷牙时，突然有一小片牙齿从她口腔掉落，当时把妻子吓哭了。事后一直在埋怨我从不关心女儿的牙齿，只知道忙单位上的事，即使有些时间就是带女儿去附近的零食店和景程鹏泰超市买零食。为此我跟妻子大吵了一架，以为她是在抖音上或者同事那里听到什么，疑心病又被勾起了。

　　张医生轻轻拍了一下我，回过神后，她交代完注意事项，转身进了器械室。此刻，馨馨正躺在牙科椅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是好奇还是恐惧，又或许是怕我不高兴。

　　几分钟后，张医生双手端着一个弯盘走了过来，里面的器械泛着冷光，看得就让我后怕，生怕接下来馨馨不配合，更怕她遭罪。大厅里随处可以听到吱吱的声音，医师们都很忙碌，诊室里弥漫一种紧张感，仿佛即将上演一场苦情剧。不到六岁的孩童，嘴巴被迫张得很大，就像一只待哺的雏鸟。

　　我站在一旁，目光始终紧盯在女儿身上，看着张医生一边安慰女儿还不忘继续手上的动作。“小朋友，再坚持一下，阿姨马上就好，嘴巴再张大一点，不然真会伤到舌头。”

　　当我看到馨馨的小手死死攥着扶手，指节发白，眉头紧蹙，却始终没哭出声的模样，更多的是自责。那颗拔掉的乳牙周围渗着鲜血，女儿龇牙咧嘴的模样看得我很是心疼，如果可以替代，情愿自己去承受。馨馨痛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或许是不想让我担心。那一刻，她的坚强胜过许多大人，或许是真的长大了。

　　上个月，张医生工作很忙，找她的熟人络绎不绝，来自于各个乡镇。每次带馨馨去她那做剩下几颗牙齿的根管治疗，都得提前一天电话里约好。即使这样，时间总排在工作日，我不得不一次次向江老师请假。

　　一听是带馨馨看牙，江老师总是爽快批准，末了还会关切地问：“馨馨爸爸，这次又要做什么治疗？”

　　我支吾着回答“根管治疗”或别的什么。她便轻轻叹气，那叹息里分明藏着责备。

　　在这之前，她不知多次告诉过我，馨馨总跟她说牙齿痛，都因为我的固执，一直都没放在心上，馨馨痛得实在受不了就给她吃点头孢克肟颗粒，不痛了就送她去上学，生怕耽误她的学业。如果不是自己一次无意间发现馨馨两颗疼痛的牙齿旁鼓起了两个包，可能还会采纳保守治疗的方法，痛时就吃点消炎药，才不会带她去医院找牙医。是啊！若非我的疏忽，孩子何至于反复遭这份罪？花钱事小，可每一次去医院治疗，都是在她幼小的身体上刻下伤痕，馨馨为此承受了超出常人的那份痛苦。

　　刚决定给馨馨拔掉那颗龋坏严重的乳牙时，正逢学校上课时间，妻子没能及时赶过来。她在电话里哭得厉害，听着那声音我微微有些颤抖，不知怎么去安慰她。我强忍着情绪，独自签下知情同意书。当笔尖划破纸张的刹那，仿佛也划在自己心上。下定决心给馨馨拔牙前，张医生也曾建议我们带孩子去南昌再看看，毕竟馨馨还不到六岁，如果真拔掉了，间隙保持器要佩戴到十几岁，想想就有些令人焦虑，可我和父亲都明白，片子上的阴影早已宣判了这颗牙的命运。何必再让孩子多受一趟颠簸？

　　家里的甜食包装纸随处可见，零食店的塑料袋堆积如山——它们无声地见证着我对馨馨的“糖衣陷阱”。只要她想吃什么，我都会一一满足，其实心里一直认为只有满足了孩子就做到了父亲的本分，为此没少跟妻子争吵过。每次从“吖嘀吖嘀”回来，妻子总说我惯坏孩子，是“猪队友”。

　　对此，我总是不以为然，甚至反驳：“我是医生，难道不懂？小孩子爱吃甜的不是天经地义？”小熊软糖、巧克力豆、棒棒糖、海苔……馨馨的抽屉里藏满了这些，她总央求我替她瞒着妈妈，尤其是看到孩子眼睛里的渴望，我总为她打掩护。每当妻子唠叨，我便笑她“职业病又犯了”。

　　如今回想，那些话何其轻浮，不负责任。我虽是内科医生，却对龋齿的危害知之甚少，固执地认为乳牙坏了也无妨，反正早晚会换掉。去年在县妇保医院体检时，同事张医生让我带馨馨去补牙，我甚至不悦，觉得是让孩子白受罪，只是有些委婉的口头承诺，事后就被忘得一干二净。

　　治疗结束，馨馨的小脸煞白。我赶紧抱起她往停车场走，她靠在我怀里，手里攥紧张医生给的小贴纸。

　　“爸爸，下次还要来吗？”她仰头问，声音因麻药而含糊。

　　“崽崽，还得再来几次。”我摸摸她的头发，生怕她抗拒。

　　她似懂非懂，先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笑着说：“爸爸来，我就不怕。”

　　路过东湖中学，车窗外，路边的树抽出新芽，微风拂过。我突然想起馨馨口中那些被糖分蛀蚀的乳牙，像未绽放便已凋零的花蕾。而她嘴里的间隙保持器，将伴随她直到十几岁，这将成为我失职的永久印记，真是悔不当初！

　　回到家，妻子沉默着，盛了碗稀饭给馨馨。“刚治疗完，只能吃软的。”她看着我，眼神复杂，似乎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不说我也知道她的意思，我也终于认同了她的坚持，转身翻出抽屉里的糖果，一股脑丢进垃圾桶。塑料包装袋窸窣作响，像在微弱地抗议。

　　馨馨没有哭闹。她跑过来拉住我的手，小声说：“爸爸，以后我会好好刷牙的。”

　　太阳城小区的树影婆娑，春意渐浓。我蹲下身，紧紧抱住她，闻到她发间淡淡的香气——这味道，比世上任何糖果都甜。有些事可以重来，可童年只有一次。乳牙终会更换，但那些被蛀空的时光，再也无法填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