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连载】月光如水（三）

六盘有约

3

面包车一路颠簸着朝着邻村的男方的家里行驶，柳叶的头上蒙着纱巾，心像被跳出来似的。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她原来生活了二十年的家已经不是家而娘家了。她感觉她与家的距离在不断拉长、扯远，她的眼泪此时竟泉一样的从眼眶涌出来，她不敢回头，她知道此时父母还有杏子在默默的看着她，看着她在一点一点远离这个家，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年的破旧的院子。

柳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伤心。车子颠得让柳叶有一种眩晕，可能是早上吃得太少了，此刻她有些恶心，胃里面翻江倒海似的。但伤心似乎盖过了一切，有人说，出嫁的女子哭是笑。但对于柳叶来说，她似乎没有体会到做新娘子该有的幸福和快乐。她总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纠着扯着，是父母和杏子吗？好象不全是。有一些问题至今在柳叶的脑子里困扰着她，但她至今没有搞清楚，柳叶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它。

其实这段时间是柳叶最忙的。有人问，柳叶躲在家里不出门，是不是忙着赶嫁妆呢？柳叶的父母就笑笑，说，不知道一天忙些啥，女儿娃大了有自己的事情。柳叶给父母和杏子每人粘了四双布鞋，这几年父母和杏子的鞋都是柳叶做的，母亲帮着柳叶粘粘鞋帮，鞋底都是柳叶一个纳的。鞋底太厚，柳叶又不太会用顶针，动不动让针把中指弄伤，后来，柳叶就干脆不用顶针了。

通常一双鞋底纳成，柳叶的一双手就让麻衣绳绳勒得青一道紫一道。鞋做得多了，柳叶还学会了绾鞋底花子，学会了剪鞋样子。一双双布底鞋经柳叶的手做出来不仅漂亮而且穿上舒服。杏子最爱穿柳叶做的布底鞋了，虽然已经是高中生了，但杏子一直穿着柳叶做的布鞋。

柳叶想，往后她给父母和杏子做鞋的机会可能会越来越少，所以，她一口气打了十张背子（做布鞋的底料），把家里父母还有杏子不穿的衣服全部找了出来，把她自己平时认为还能穿的衣服也全剪了裁了，刷上浆子贴在了墙上。十几双鞋底摞起来有一尺多高，鞋帮子挂了半个墙面，把柳叶忙得晕头转向。一双手磨出了老茧，双眼布满了血丝。母亲就骂柳叶，你不要命了，粘这么多双鞋干啥，我和你爸杏子都还有几双呢，以后有时间了，慢慢再做。

柳叶看着自己的一双手，老茧和勒痕并没有消失，反倒是更加肿胀和难受了。一路上，柳叶昏昏沉沉的，一块纱巾好象也顶不起来。身后的叔父一遍又一遍的问柳叶，是不是晕车了？柳叶只是摇摇头。她不想说话，一句话也不想说。娘家人相互拉着家常，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柳叶好象一句也没有听清楚。她只听到什么社会发展很快呀……什么生活水平逐年提高呀……

柳叶的娘家人连同迎亲的每人胸前别着一双红筷子，都把自己最新的衣服穿在身上，猛然间有些陌生和距离了。他们七八个人陪着柳叶让柳叶有一种幸福和满足，要知道，这几个人都是柳叶的娘家人，是给柳叶掌劲和撑面来的，不能让男方家低看柳叶一眼，不能让柳叶觉得一丝一毫的下贱和孤独。这样想着，柳叶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些。

她偷偷抹掉留在眼角的几滴泪痕。既然已经把自己嫁出去了，哭有什么用呢，操心加担心更能起得了什么作用呢。往后的日子还得自己一天天过，难过好过谁又知道呢？在柳叶的心里有太多的未知数，婆婆不在了，公公是否贤惠，丈夫是否体贴，生活是否如意……柳叶又觉得自己未免想得太多了，有些杞人忧天了。自己才上了花娇，还没有和这一家人一起生活呢，柳叶知道，她是在苦日子里泡大的，对于她来说，她不会幻想也不会憧憬什么，在她在脑子里只会思考一些很现实的东西。

柳叶不得不考虑自己将来的生活。虽然她也知道她的婆家比她娘家的条件要好一些，但生活终究离不开柴米油盐，谁又能保证没有个磕磕碰碰呢，柳叶这些年让家务磨蔫了性子，在家里父母说什么她也从不顶嘴，但到了另一个家里，被公公说上几句，或者被自己的丈夫打骂上几回，她还能沉默不语，不去计较吗？毕竟她的身份变了，她还听说，邻村的一些女孩子在娘家时性格柔顺，可是到了婆婆家里突然就变得泼辣起来。和婆婆家里的人关系处得并不好，很多家庭都是因为儿媳妇分了家。

柳叶被眼前的一个个活例看怕了，为什么人际关系这么难处呢？是因为老人不够贤惠吗，还是因为子女儿媳不够孝顺？两三个儿子的闹着分家，一个儿子的也分。其实父母已经很多次给柳叶说过孝顺老人疼爱丈夫的话了，既然是一家人又怎么不能和睦相处呢？柳叶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心里确实没底，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柳叶听人说过，家庭不是讲理的地方，很多事情真的说清楚了，这一家人可能早已散了。

柳叶被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炸醒了。其实柳叶并没有睡着，她只是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她只是被一些眼前和将来所要面对的事情纠缠着。她有些投入和忘我了。柳叶从纱巾里隐隐看到车头前全围着人，几个孩子贴着窗玻璃掂着脚尖向里瞅。

车窗玻璃是暗色的，就像墨镜，能看清外面的东西人却看不到眼睛。柳叶暂时把自己隐了起来。车窗外闹轰轰一片，鞭炮声炸得柳叶一惊一颤的。娘家人一个一个都下车了，只有柳叶和堂弟在车上坐着。堂弟只有九岁，按当地的习俗娘家人要有一位长弟作陪，柳叶没有亲弟弟而除了旺喜这个堂弟，其余的都是柳叶的堂哥。所以，柳叶还是比较疼稀这个堂弟的。

柳叶问，旺喜，你咋不下车呢？旺喜说，婶子说了，我要留下来陪柳叶姐。柳叶拉着旺喜的手说，那你愿意一直陪着姐姐么？旺喜犹豫了一下说，等我放学了，我就过来陪姐姐。柳叶笑了一下说，旺喜，姐姐逗你玩的，姐姐不用你陪，回去了好好读书，将来当个大学生。旺喜说，听婶子说你以后就成这家的人了，你还会回来吗？柳叶被旺喜问得又有些伤感起来。柳叶说，当然回来呀，姐姐肯定经常回来看你，给你买好吃的。旺喜就嘿嘿地笑。

一缕亮光从车窗外直扫进来。车窗被人轻轻的打开了。柳叶心里不由得一缩。只见那人把一个红纸包塞给了旺喜。旺喜看了一眼柳叶坐着没动。那人笑了一下，又把一个红纸包给了旺喜，旺喜仍然坐着没动。旺喜其实知道，这是男方家给的“下马洋”。下马洋不会一次就给完，男方家一般都会准备三到五个红包，而红包的分量也不一样，开始给的都是小票，最后给的才是面值大一些的。所以，给到第三次的时候，柳叶偷偷给旺喜使了个眼色，旺喜就被男方家人搀着下车了。

车上只剩下柳叶一个人了。她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虽然鞭炮还在噼里啪啦的响着，但柳叶此刻如同步入了一座荒岛，她有一种被人遗弃的感觉。但很快，她被一个人抱着朝大门走去。

大门里里外外站满了人，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那个叫豁牙子的人喊着，背上，背上。来个倒骑马。来顺就骂，豁牙子，当年你妈是不是没有骑稳，把你的门牙都捎带着磕掉了。一群人就哄笑。豁牙子抡起拳头就追来顺。×你妈，看老子把你的几颗狗牙都敲掉呢。柳叶偷偷地笑了一下。

刚到门口，一团火夹杂着粮食向她的眼前喷来。柳叶赶紧将头偏到一边。一些孩子猫着腰在地上哄抢着硬币。一些人就好奇，掌着火把对着新媳妇打啥呢？一些年长的人说，看样子柳叶今年是白虎挡道呢，要打呢打着利祥。在经过炕眼的时候柳叶只听嗵的一声，炕眼上糊的红纸被人一脚踢了个破碎，柳叶被人放在了炕上。一些孩子使劲往门缝里挤。

柳叶坐在炕角，炕上只铺着一页雨席，炕角里放着一个升子，升子里装着粮食，旁边放着一把笤帚、一根擀长、一把剪刀。新郎只揭开她的盖头就被一群人扯着走了，陪客是一个中年妇女，一脸的笑容。玻璃窗上贴着窗花，柳叶转头看时，十几个脑袋紧挨着窗户齐刷刷地望向柳叶，柳叶微笑了一下赶紧把脸转了过去。

陪客给她介绍炕角的那些东西都是有用的，柳叶问放擀长做什么？陪客说，擀长代表茶饭，五谷粮食代表你今后日子富足，剪刀代表你今后的针线……有人敲门，柳叶心里一紧。陪客说，耍新媳妇的要等着娘家人走了才进来。果然是柳叶女婿跟年端来了饭，笑说着，柳叶一路累了吧，赶紧吃上点。

柳叶没有接碗，她看了一眼男人，今天收拾得很光亮，穿上了柳叶新买的西服，不长不短挺合身，胸前别着支“新郎”花，额头上沁着汗珠，脸上一直堆着笑。看样子他心里挺乐呵的。陪客说，啧啧，怕媳妇饿着呀，放心吧今天和你一样都高兴饱了。说笑说笑，再高兴也要吃饭，柳叶，乘这会没人赶紧吃上些，一会庄里人都挤进来就没时间吃了。回头对跟年说，一会庄里人进来你和你媳妇好好配合，那帮二杆子粗整呢。

娘家人来跟柳叶告别。都劝柳叶好好过日子，和跟年一家和和睦睦，和跟年恩恩爱爱的，想家了就回来看看。柳叶点着头，强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并笑着说，放心吧，我会好好过日子的，叔父、舅舅、旺喜你们一路走好。刚送走娘家人，呼拉一下柳叶的新房里就拥满了人。

豁牙子挤在人群里挥舞着大手，好象争抢一件东西似的，两个耳朵上都别着烟。嘴里喊着，让开让开，快让新媳妇给我吸个烟。柳叶一下被众人推到了炕角根，陪客也被在门框上，炕上已挤满了人。一些屁大的孩子都让陪客拉出了房门。赶紧出去，这帮土匪会踩坏你们的。来顺喊，快拉跟年，快拉跟年。跟年被两个人一左一右脚离地架着直接撞进人群里，挂在身上的两条红（被面）也被扯得脱在地上。豁牙子就骂，跟年日囊啥呢，让新娘子等你着呢。把跟年和柳叶扯在一起头对头先磕了一下。豁牙子说，这叫两厢好。靠瘾的，赶紧先吸一根烟。耳朵上一摸，两根烟都被弄断了。豁牙子就骂，好不容易弄了两根好烟，谁这么不长眼啊？来顺说，你豁牙豁齿的，说话都漏风，浪费了好烟了。没烟了赶紧让开。豁牙子却故意挡在前面。咋了，今天又没耍你媳妇，你着什么急，再说了，你媳妇的那嘴黄牙让我吸烟我还不愿意吸呢。说得来顺将一个苹果砸在了豁牙子的头上。众人就骂，要掐出去掐，别耽误我们吃喜烟。

豁牙子从别人手里抢来一根烟递到柳叶手里说，我的要求不高，就吸一根烟。柳叶拿起打火正准备吸。豁牙子一口将火吹灭说，等等，我这根烟是有讲究的。叫喜鹊叼（柴）财。让柳叶将烟横叼在嘴上只露出过滤嘴让跟年吸，豁牙子负责点火。柳叶按要求叼好了烟，跟年伏在柳叶嘴边不停地吸，但是打火机的火苗总是离烟头有一点距离，柳叶的嘴向左移一点，跟年跟着移一点，豁牙子就是不好好点火。好几次，跟年的嘴都贴到柳叶的嘴角了。豁牙子笑着问跟年，这烟香不香呀？跟年说，香。这是什么烟呀？跟年说，喜烟。谁跟谁的喜烟呀？我和柳叶的喜烟。豁牙子拍了跟年一巴掌，这句没问你，让你媳妇说。柳叶说，我和跟年的喜烟。豁牙子说，没回答全。来顺就催，豁牙子有完没完了，烟都快着完了。柳叶见状赶紧双手把烟递到豁牙子嘴边。豁牙子有些意犹未尽，叼了烟猛吸了几口。香，真香呀！又给了跟年一巴掌。跟年的脖子有些发红。

一个接一个游戏，一个比一个难度高，一个比一个让柳叶脸红心跳。比如“捉跳蚤”，将事先找好的十几粒糜子从柳叶的衣领里放进去，要让跟年在规定的时间内在柳叶的身上找全。比如“二龙喜珠”，用一根红头绳栓上一颗剥了糖纸的糖，一个人提了绳子在中间晃动，让柳叶和跟年用嘴顶，两张嘴同时触到才算数。虽然柳叶对于这些游戏全然不懂，也不愿意做。但她作为新娘子，她得入乡随俗，她不能让那些上门贺喜的人不欢而散。她也不愿看着跟年一个接一个的挨巴掌。

当人群散去，又到了暖床的时候了。柳叶和跟年暂时离开了新房，柳叶站在房台阶上，月亮已经升起，村庄已陷入一种朦胧清冷的光晕中了。柳叶感到了一丝寒意，她开始有些想家，想父母，想杏子。他们今晚也还没有睡吧，也在这清冷的月光中想念她柳叶吧。柳叶的腮边挂着两滴清冷的泪滴。重新回到屋子，墙角上半个豁碗清油棉花做成的长命灯依然亮着，烟柱一缕一缕的，有些呛人。柳叶有些累了，她都不想那些藏在被褥和枕头下的核桃、枣子什么的，跟年倒像个孩子，不停地找，不停地笑。柳叶想，如果生活也像找核桃、抢枣子这么简单该有多好！

未完待续……

图片由Al创作

（全文刊发于《脊梁》杂志2016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