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文品读赏析879：宋 苏轼 鹊桥仙·七夕

邹红兵

鹊桥仙·七夕

宋 苏轼

缑山仙子，高清云渺，不学痴牛騃女。凤箫声断月明中，举手谢时人欲去。

客槎曾犯，银河波浪，尚带天风海雨。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译文：

缑山仙子王子乔性情高远，不像牛郎织女要下凡人间。皎洁的月光中停下吹凤箫，摆一摆手告别人间去成仙。

听说黄河竹筏能直上银河，一路上还挟带着天风海雨。今天相逢一醉是前生缘分，分别后谁知道各自向何方？

注释：

鹊桥仙：词牌名，又名《鹊桥仙令》、《金风玉露相逢曲》、《广寒秋》等。

缑（gōu）山：在今河南偃师县。缑山仙子指在缑山成仙的王子乔。

云渺（miǎo）：高远貌。

痴（chī）牛騃（ái）女：指牛郎织女。在这里不仅限于指牛郎织女，而是代指痴迷于俗世的芸芸众生。

凤箫声：王子乔吹笙时喜欢模仿凤的叫声。

时人：当时看到王子乔登仙而去的人们。

槎（chá）：竹筏。

银河：天河。

尚（shàng）：还。

前缘：前世的因缘。

词牌解析：

一、词牌详解

1. 词牌起源：

“鹊桥仙”原指牛郎织女七夕相会时，喜鹊搭桥的神话典故，北宋欧阳修《渔家傲》中已有“喜鹊桥成催凤驾”的描述，后逐渐演变为词牌名。此调多咏七夕、爱情或超脱情怀，风格可婉约可豪放。

2. 别名与变体：

又名《金风玉露相逢曲》《广寒秋》等，因苏轼此词中“相逢一醉是前缘”，亦有人称《相逢曲》。词牌格式以欧阳修、秦观等人作品为正体，句式灵活，多押仄声韵。

二、正体词牌格律（以秦观《鹊桥仙·纤云弄巧》为例）

格律说明：双调五十六字，上下片各五句，两仄韵，一韵到底。以下为平仄标注（“中”表示可平可仄，“△”为韵脚）：

中平中仄，中平中仄，中仄中平中仄△。

中平中仄仄平平，仄中仄、中平中仄△。

中平中仄，中平中仄，中仄中平中仄△。

中平中仄仄平平，仄中仄、中平中仄△。

三、 格律解析：

上片“不学痴牛騃女”（仄仄平平仄仄），符合“中仄中平中仄”句式；下片“尚带天风海雨”（仄仄平平仄仄），同上片结构对称。

全词押仄声韵（“女、去、雨、处”），韵脚声调协调，节奏疏朗，与苏轼超脱凡尘的词意相契合。

四、苏轼此词的格律突破与特色

苏轼在正体格律基础上，更注重情感表达的流畅性：

“凤箫声断月明中”（平平平仄仄平平），末句“飘然何处”（平平平仄），打破严格对仗，以散文化句式增强飘逸感，契合词中“仙子飞升”的超脱意境，体现其“以诗为词”的创作风格。

作品简介：

《鹊桥仙·七夕》是宋代词人苏轼写给友人陈令举的一首送别词，作于熙宁七年（1074年）七月七日。当时苏轼39岁，在杭州通判任上，陈舜俞（字令举）专程来杭州道别，二人坐船游玩，相聚甚欢。

上阕借缑山仙子王子乔的典故，以王子乔超凡脱俗、遗世独立的形象，开导友人不要像牛郎织女那样为儿女之情所困，深陷情网。下阕“客槎曾犯，银河波浪，尚带天风海雨”借用晋人遇仙的神话故事，比况自己与友人曾冲破银浪泛舟而行。“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既写出相聚的快乐，又表达了离别的感慨。

全词摆脱了儿女艳情的旧套，以飘逸超旷的格调，抒写送别的友情，读来清晰明快，韵味十足。陆游曾评价此词“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高度赞扬了这首词的独特风格。

创作背景：

《鹊桥仙·七夕》的创作背景是北宋熙宁七年（1074年）七月七日，苏轼39岁，在杭州通判任上。当日，好友陈舜俞（字令举）专程来杭州道别，二人坐船游玩，一边喝酒，一边畅谈，相聚甚欢。然而相聚总是短暂的，好朋友最终也还是要分离，苏轼为表达对陈舜俞的依依不舍，作《鹊桥仙·七夕》相赠。

当时陈舜俞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被贬，1074年王安石罢相，陈舜俞复出为官，这首送别词正是写于这一年。

作者简介：

苏轼（1037—1101年），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北宋文学家、书法家、画家，唐宋八大家之一，与其父苏洵、其弟苏辙合称“三苏”。

苏轼一生宦海沉浮，仕途坎坷。嘉祐二年（1057年）进士及第。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同，自请外任，历任杭州通判，密州、徐州知州等职。后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宋哲宗即位后，苏轼被重新启用，历任翰林学士、礼部尚书等职，又因新旧党争，多次外任，后被贬至惠州、儋州。宋徽宗即位后，苏轼北返，途中病逝于常州。

苏轼在诗、词、文、书、画等方面均取得很高成就。其诗题材广阔，善用夸张比喻，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开豪放一派，与辛弃疾并称“苏辛”。散文纵横恣肆，与欧阳修并称“欧苏”。书法擅长行书、楷书，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合称“宋四家”。绘画方面，擅画墨竹、怪石、枯木等，开启了写意绘画的先声。著作有《东坡七集》《东坡易传》《东坡乐府》等。

品读赏析：

苏轼笔下的仙凡之辨与旷达哲思

苏轼的《鹊桥仙·七夕》突破传统闺怨范式，以“缑山仙子”的超脱意象重构七夕主题，将神话传说与个人哲思熔铸一炉，在“痴牛騃女”的世俗情肠外，开辟出“相逢一醉”的超然境界。此词既见东坡“以诗为词”的革新精神，亦含其贬谪生涯中“身如不系之舟”的生命顿悟。

一、典故解构：从王子乔到张骞槎，仙话系统的创造性挪用

（一）上片：缑山仙子的精神突围

开篇“缑山仙子，高清云渺，不学痴牛騃女”以三重对比颠覆传统七夕叙事：

人物原型：“缑山仙子”指周灵王太子王子乔，据《列仙传》载，他好吹笙作凤鸣，于缑山乘鹤飞升。苏轼以王子乔的男性仙者形象替代传统七夕的织女叙事，打破“女性—相思”的刻板关联；

​境界对立：“高清云渺”状仙子格调孤高，与“痴牛騃女”（牛郎织女）的痴情形成反差。“不学”二字斩钉截铁，宣告仙子拒绝沉湎世俗情爱，暗合庄子“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哲学；

动态场景：“凤箫声断月明中，举手谢时人欲去”化用《列仙传》“白鹤驻山头，笙声彻云霄”的典故，以“声断”写仙乐骤停，“举手谢”的洒脱动作，将王子乔离去的瞬间定格为对人间的彻底超越，与秦观“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的缠绵形成鲜明对比。

（二）下片：客槎犯斗的时空穿越

“客槎曾犯，银河波浪，尚带天风海雨”化用张骞乘槎探银河的传说（《荆楚岁时记》）：

空间维度：木筏（客槎）穿越银河波浪，携带着“天风海雨”的宇宙气息，将人间七夕的局限时空拓展至星海浩渺；

​时间印记：“尚带”二字暗示仙凡相遇的痕迹永存，却非留恋——槎上的风雨痕迹如历史刻度，见证过超越世俗的相逢，却不沉溺于具体的聚散时刻；

​意象交融：“银河波浪”与“天风海雨”形成视觉与听觉的交响，既写天体运行的磅礴，亦喻仙子与客槎相遇时的精神震荡，为结句“相逢一醉”铺垫宇宙级的缘分厚度。

二、情感脉络：从拒斥痴缠到笑看因缘的境界跃升

（一）对世俗情爱的解构

苏轼刻意淡化七夕的离愁别绪：

传统七夕词如欧阳修“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聚焦人间情爱，而此词以仙子“不学痴牛騃女”的宣言，否定“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悲剧模式；

​“凤箫声断”的“断”字，既是乐声终止，亦象征对人间情感牵连的主动斩断，与《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佛教思想暗合，体现苏轼贬谪黄州时期对“执念”的反思（此词约作于元丰年间）。

（二）对缘分本质的哲思

结句“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完成情感升华：

“一醉”非醉于情爱，而是醉于宇宙间因缘际会的偶然性。苏轼将仙凡相遇视为“前缘”注定，却以“风雨散”喻缘分的短暂易逝，恰似他在《前赤壁赋》中“寄蜉蝣于天地”的时空观；

​“飘然何处”的设问不求解答，而是以留白强化“人生如逆旅”的旷达。对比李清照“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执着，东坡以“飘然”的动词姿态，展现“事如春梦了无痕”的生命智慧。

三、艺术特色：清空笔法与宇宙意象的诗性融合

（一）意象系统的超现实建构

视觉符号：“云渺”“月明”“银河波浪”构成清空幽远的天界图景，与“凤箫”“客槎”的动态物象形成虚实相生的空间层次；

​听觉隐喻：“凤箫声断”以声音的戛然而止写境界的转换，恰似禅宗“截断众流”的顿悟法门，比周邦彦“渐呜咽画角数声残”的线性叙事更具哲学张力；

力量质感：“天风海雨”四字粗笔勾勒宇宙能量，将柳永“执手相看泪眼”的纤弱情感，淬炼为经得起星海冲刷的精神强度。

（二）结构上的“以仙喻人”

全词表面写仙子，实则自喻：

1. 上片“高清云渺”：对应苏轼“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高人格；

2. 下片“客槎犯斗”：暗指其仕途起伏如星槎漂泊（元丰二年“乌台诗案”后被贬，此词或为贬谪期间所作）；

3. 结句“相逢一醉”：将个人遭际升华为对缘分的普遍认知——无论是仙凡相遇还是人间聚散，皆如风雨般偶然，唯有“一醉”的豁达可破执。

这种“借仙话写心史”的笔法，与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霓为衣兮风为马”有异曲同工之妙，却更添宋人的理性观照。

四、文化语境：宋代文人的仙凡观与苏轼的生命超越

（一）对道教仙话的世俗化改造

宋代道教思想融入文人精神生活，苏轼却突破道教“长生久视”的功利性追求：

王子乔本是道教仙真，苏轼剥离其宗教神秘色彩，赋予“举手谢时人”的文人式洒脱；

​张骞槎典故在《博物志》中指向“寻河源”的地理探索，此处转化为精神漫游的象征，恰似苏轼在《赤壁赋》中“羽化而登仙”的审美超越。

（二）七夕主题的范式革新

对比同时期七夕词：

秦观《鹊桥仙》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肯定爱情的价值；

​李清照《行香子》以“星桥鹊驾，经年才见”写聚少离多的悲戚；

​苏轼此词则以“不学痴牛騃女”的叛逆姿态，将七夕从“男欢女爱”的世俗叙事，提升至“因缘观照”的哲学层面，恰似他在《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普世情怀，只是此处更侧重个体精神的独立与超脱。

五、结语：星槎未渡处，已是涅槃时

苏轼在《鹊桥仙·七夕》中完成了三重超越：超越性别（以男仙代织女）、超越情感（以超脱代痴缠）、超越时空（以宇宙代人间）。当“客槎”带着“天风海雨”的痕迹飘然远去，留下的不是“佳期如梦”的怅惘，而是“相逢一醉”的通透——正如他在黄州赤壁所悟：“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此词中的仙子与客槎，不过是东坡生命哲学的具象化：聚散本是前缘，风雨亦是风景，唯有不滞于物的“飘然”心境，方能在“银河波浪”间，活出“江海寄余生”的旷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