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早市初开，雾气尚浓，人影憧憧。我踱至菜摊前，见一老妪蹲踞于地，面前排着几堆洋芋，其貌不扬，皮上斑斑点点，显示虫啮之痕。旁人皆趋那光鲜圆润者去，独我蹲下身来，拣选那些个有虫眼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妪抬眼，皱纹间夹些黄土灰尘，笑道：“识货的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亦笑，不答。她便絮絮叨叨，道是自家地里长的，不曾下药，虫子吃得，人更吃得。说话间，又排出几根萝卜，皮上沟壑纵横，尾须犹带泥土，青白间杂，绝非超市里那等精白肥硕之物。旁有青菜数把，叶上虫孔密如筛眼，倒像是刻意绣了花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菜，虫子先尝过了，无毒无害，天然食品。”老妪说着，掐下一片菜叶，放进嘴里嚼之，果然散发出一种久违了的菜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市声嘈杂中，忽闻争执声。转头望去，见一妇人正与摊主理论，手中攥着一把青菜，叶片完好，碧绿如玉。“有虫！菜里有虫！”妇人声音尖利。摊主陪笑：“大姐，这说明没打农药……”“谁要吃虫！”妇人将菜掷于地，愤然而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老妪嗤之以鼻：“现在的人人家不认真，虫都不敢吃的菜，倒是卖的快，卖的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买了洋芋、萝卜并青菜若干，老妪用食品袋包了，又塞进两根葱：“送你。”我道谢，她摆摆手：“如今肯买虫眼菜的人少了，都是些不怕死的，专拣那光溜溜的，用过农药化肥的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到家，洗菜时，果然从菜叶中抖出几条小青虫，肥硕活泼，显示吃得很好，营养不错。我用卫生纸将它们包起来置于窗外，任其自去。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夜来风雨，忽忆起日间那几条青虫，不知可寻得避雨处否？转念又想，明日市上，不知又有多少光鲜蔬菜要被弃若敝屣，只因上面多了几个虫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虫吃过的，人不敢吃；人吃的，虫不敢吃。这世道，究竟是谁的天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虱子消失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知从哪一天起，人们忽然发现，头发里不再有那种微小的骚动，衣缝间不再有那种顽固的瘙痒。它们曾经那么恼人，那么卑微地依附于人类的肌肤与毛发之间，如今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起初，这似乎是一场胜利——人类终于摆脱了这些恼人的寄生虫，再不必忍受它们的滋扰。可渐渐地，某些微妙的疑问浮上心头：它们的消失，真的毫无代价吗？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它们的存在，或许曾抑制了另一种更贪婪的寄生虫的蔓延。如今它们不在了，谁知道那些曾被它们占据的生态位，会被什么填补？自然厌恶真空，而人类往往在填补时，才发现自己放出了更不可控的东西。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人类向来擅长划分敌友——于己有利的，便是益虫；于己有害的，便是害虫。虱子自然属于后者，人人得而诛之。可我们是否曾想过，它们的存在，或许也曾以某种方式塑造了我们？有科学家猜测，孩童时代与虱子的轻微斗争，或许锻炼了免疫系统，使身体不至于在过于洁净的世界里变得敏感而脆弱。如今虱子绝迹，过敏与自身免疫疾病却愈发盛行，这是巧合，还是自然的某种报复？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如今它们消失了，未来的孩子们读到这些描写时，或许会困惑：虱子是什么？它们真的那么令人痛苦吗？就像未曾经历过饥荒的人，难以真正理解“饿”字的重量。虱子的灭绝，无形中抹去了一段人类共有的记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虱子的消失，表面上是一场小小的凯旋，可细细思量，却更像是一记警钟。我们以为自己在驾驭自然，却往往只是在莽撞地拆解它，直到某一天，整个系统以我们无法预料的方式崩塌。虱子微不足道，但它们的灭绝提醒我们：每一个生命，无论多么渺小，都镶嵌在某种更大的秩序里。人类可以轻易抹去它们，却未必能承受它们离去后的空洞。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或许，真正的智慧不在于消灭所有令我们不适的存在，而在于学会与之共处——哪怕是一只虱子。</span></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