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声里的乡愁:追忆诗人郑愁予

零夕

<p class="ql-block">蹄声里的乡愁:追忆诗人郑愁予</p><p class="ql-block"> 六月的蝉鸣突然喑哑。当郑愁予先生逝去的消息越洋而来,我窗外的细雨正斜织成帘,恍惚间又听见青石板上达达的蹄声——那匹奔跑了半个世纪的诗意战马,终于停驻在永恒的归途。</p><p class="ql-block"> 诗人童年记忆里的马蹄,原是抗战炮车旁惊惶的奔逃。五岁那年济南城的硝烟中,他与母亲被炮车与战马挟裹着流徙,铁蹄叩击街石的铮鸣从此烙进骨血。数十年后,这蹄声在基隆港的涛声里蜕变成诗:“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那蹄音在汉语的河床里奔跑了七十年,至今仍在教科书纸页间回响,成为一代代少年人初遇乡愁的渡船。</p><p class="ql-block">先生自谓“抗战儿童,内战少年”,十六岁随家人渡海赴台时,行囊里只裹着半卷未熟的乡愁。在台北的灯下,他与母亲用烤鸭的酥香、涮羊肉的热气复活着故土的温度。这温度后来在妻子灶台上升华——当立灯下读信的妻子身影浮出“唐代雍容”,他忽然懂得:所谓故乡,原可在一粥一饭的暖意里重新生长。</p><p class="ql-block">漂泊者终要寻找锚点。2005年,白发诗人踏上金门岛赭红的土地,这是郑成功率军东渡的起点,亦是三百年前祖先目光最后抚摸的中原边岸。他在此长居讲学,每日眺望海峡苍茫处,仿佛看见自己诗行里那些被“挥沉的处子般款摆绿的岛”,正随潮汐浮沉。有渔人说曾见他向西北而跪,在异国沃土上跪出两个乡愁的窝——那虔诚的姿态,竟与十六岁在门头沟煤矿初遇人间苦难时写下的诗句遥相呼应:“当你一生下来,上帝就在你掌上画下了十字”。</p><p class="ql-block">先生诗魂里住着两个侠客。一个策马扬鞭,在《水手刀》里劈出“航向一切逆风”的勇毅;另一个则轻叩春帷,将柳絮东风织成“小小的寂寞的城”。德国学者顾彬窥见他诗中骑士的幽灵:那唐璜式的浪子策动“铁马”,马蹄下绽放的却是宋词婉约的莲。这种刚柔相济的张力,使他的诗如雾中灯塔——“用最细最细的嘘息,吹开睫毛引灯塔的光”,照见现代人精神海域里古典的航标。</p><p class="ql-block">先生虽逝,他的诗却如不系之舟,载着江南的莲、金门的浪、基隆港的星,在汉语长河中继续漂流。当游子们行至生命的三月,柳絮纷飞处,依然会听见青石板上达达的蹄声——那不是过客的足音,而是归人永恒的叩门。2025.6.1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