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清粹德映千秋

笃定前行

忠清粹德映千秋

文/劲草

当我踏进司马光祠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时，时光仿佛骤然倒流了千载。迎面那株虬枝盘曲的古柏，以苍劲的枝干擎起一片浓荫，无声诉说着岁月在此的沉淀。祠堂所铺陈的每一块青砖，每一片黛瓦，都如凝固的史册，在日光中静默不语，仿佛仍凝神倾听着那位以“忠清粹德”为一生准则的北宋名相司马光温厚的教诲。漫步于这片占地百余亩的肃穆空间，茔地、祠堂、书院、禅院、碑楼错落有致，历史的气息裹挟着松涛之声扑面而来，我恍若踏入了另一重时空，步步皆叩响着北宋的余韵，声声都荡漾着史笔的坚韧与人格的伟岸。

步入茔地区，千年古冢默然伫立于苍松翠柏之间，石雕肃立，碑刻林立。这里安眠着司马温公及其先祖的英魂。古冢之间，松柏森森，挺拔如卫士，肃穆守护着这一方圣土。北宋遗存的石羊、石虎虽经风剥雨蚀，却依然透出简约古朴的庄重气度。历史深处，元祐三年宋哲宗以国葬之礼送归司马光于祖茔，并亲赐碑文，那份君臣相得的深重情谊，早已镌刻在每一方沉默的石碑之上。行至深处，苏轼亲笔撰书的《司马温公神道碑》赫然入目，世称“杏花碑”，其字迹遒劲飘逸，其文采斐然如虹。苏轼曾以“儿童诵君实，走卒知司马”深情追怀其逝去之友，司马光其名其德，确乎如春风化雨，浸润了那个时代的每一寸土地与人心。

我久久驻足碑前，指尖轻抚过那些在石上深深镌刻的字痕，仿佛仍能感受到千年前苏轼落笔时滚烫的哀思与至高的敬意。碑文穿越时空，字字皆是生者对逝者灵魂的深沉对话。明代学者王世贞曾叹道：“温公大节，自东坡一碑尽之矣。”诚哉斯言，东坡之笔，如椽如椽，为司马光那忠清粹德的人格高峰，立下了不朽的界碑。

穿过古柏幽径，祠堂正殿豁然眼前。殿宇轩昂，规制严谨，虽为清乾隆年间重修，却仍承袭着宋时风骨，气象肃穆端方。殿内供奉司马光家族四代先祖塑像，仪态庄重，令人肃然起敬。侧旁的碑亭，则如珍宝般护藏着金代摹刻的“杏花碑”真身。碑额之上，宋哲宗御笔亲题的“忠清粹德之碑”六字篆书，字字如千钧之重，精光四射，这岂止是对一个臣子盖棺论定的至高评价？分明是帝王对一种士大夫理想人格的深情凝望与由衷钦敬。朱熹亦曾由衷赞叹：“温公可谓知、仁、勇三者皆备之君子！”这“忠清粹德”四字，如一面高悬千载的明镜，映照着古往今来为官者内心的幽微角落。

步出祠堂，余庆禅院的古朴钟声，悠悠飘荡于耳畔。这座北宋治平二年敕建的皇家香火院，大殿竟是穿越了近千年风霜的宋代原构。殿内三尊金妆大佛宝相庄严，十六尊罗汉彩塑形态各异，衣袂流转，神情灵动，其艺术造诣令人叹为观止。我仰视着佛与罗汉慈悲而深邃的目光，不禁遐想：当年司马光在繁忙的政务与沉重的史笔之余，是否也曾步入这方净土，寻求片刻内心的宁静？佛家的圆融智慧与儒者的济世情怀，在此殿堂内悄然对话，如两条澄澈的河流交汇融合。司马光一生精研儒学，然其心胸之广博，正如他治史时那“网罗宏富，体大思精”的格局，能容得下百家之言，亦能体察众生之苦。

禅院幽深，梵呗低回，几缕檀香萦绕于梁柱之间，令人心境澄澈。遥想温公当年，在朝堂激流勇退后，退居洛阳独乐园，潜心著述《资治通鉴》，其心志之坚韧，亦如这古刹钟声，穿越纷扰而响彻云霄。钱穆先生曾指出：“温公修《通鉴》，虽处江湖之远，然其心未尝一日不在天下苍生。”此语如灯，烛照出司马光于书斋孤灯之下那深沉博大的济世情怀。

绕过古刹，涑水书院那朗朗书声隐隐可闻。这方司马光为启迪桑梓子弟而设的书堂，如今陈列着《资治通鉴》的诸多版本，从古老的刻本到现代的精校，无声诉说着这部巨著穿越时空的生命力。徜徉于泛黄书页之间，仿佛能看见司马光与助手们十九载寒暑伏案的身影。他“日力不足，继之以夜”，以“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为使命，终成煌煌巨制。朱熹对此推崇备至：“温公之言，如桑麻谷粟。”其价值，正在于为后世治国者提供了一部可资镜鉴的“帝王教科书”。清人王夫之更赞其“贯穿今古，出入经史，如大禹之治水，脉络分明”——那字字皆心血凝结，句句皆智慧熔铸，如长河奔涌，灌溉了千年华夏的文明土壤。

在书院幽静的展室一角，一方玻璃柜内静静躺着《资治通鉴》某卷的手稿复制品，字迹工整而坚韧。我屏息凝望，仿佛穿越千年，看见司马光在独乐园的孤灯之下，以病弱之躯秉笔直书，寒夜漫漫，唯有那笔尖与纸页的沙沙声，是他对抗时间唯一的武器。这沙沙声，亦是史笔对千秋万代最郑重的承诺。

近年来，司马光祠更以“镜之光莲之旅”的沉浸式演出，赋予古老家训以崭新生命。演出以少年司马光“破瓮救友”的机敏为引，巧妙融入其晚年谆谆告诫子孙的《训俭示康》。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箴言在古祠上空回荡，司马光那份“食取充腹，衣取蔽寒”的朴素身影，仿佛就在眼前，于无形中涤荡着观者的心灵。此情此景，令人想起史家翦伯赞的评语：“司马光不仅以《通鉴》照耀历史，其俭德清廉，更是照亮官箴的一面明镜。”这“镜”与“莲”的意象，恰是司马光一生“忠清粹德”人格最璀璨的双璧——铜镜映照出明察秋毫的智慧与清廉自守的节操，莲花则象征着在浑浊世相中亭亭玉立的君子风骨。

步出书院，夕阳熔金，将余晖慷慨地泼洒在祠堂巍峨的屋脊与千年古柏的枝头。庭院深深，游人渐稀，唯余松涛阵阵，如历史的低语在耳畔回旋。我再次驻足于“杏花碑”前，东坡那力透纸背的墨痕，在暮色中更显深沉厚重。晚风轻拂，松涛如诉，仿佛千年前那位白发老臣忧国忧民的叹息仍萦绕梁间。司马光祠所承载的，早已超越了砖木瓦石的有形存在。余英时先生曾深刻指出：“宋代士大夫发展出高度的文化主体意识，司马光正是此精神之卓越代表。”这祠院，这碑刻，这书声，这禅韵，共同熔铸成一个巨大的精神熔炉，司马光“忠清粹德”的灵魂在其中不断被淬炼、被升华，化为永不熄灭的星火，照亮一代代后来者的心路。

暮色四合，当我轻掩上祠堂那扇厚重的朱门，将满园松风与千年史韵暂留在身后，心中却豁然明亮。司马光祠，这座矗立于河东大地上的精神灯塔，其光辉岂止属于过往？那茔地的肃穆、祠堂的庄严、禅院的钟声、书院的墨香，无不以其无声的伟力，向后世昭示着一种不朽的可能——为官者当以天下为己任，治学者当以真理为圭臬，为人者当以“忠清粹德”为生命的底色。

此身虽离古祠，但灵魂深处，温公那如古柏般挺拔的身影，那如《通鉴》般浩瀚的智慧，那如“杏花碑”般永恒的人格光芒，已铸成我心中一面澄澈的铜镜，一朵不染的净莲。在历史的长河里，司马光祠早已超越物理存在，化作一座精神长城，以“忠清粹德”为永恒基石，镇守着中华文明的价值堤岸，指引着千秋万代迷途者穿越迷雾，走向灵魂深处那片光风霁月的澄明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