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泉心 ‍（东晋·吴隐之）

绿色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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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隆安三年夏，岭南的暑气裹着瘴气，将广州城蒸得如同一口密不透风的陶瓮。新任太守吴隐之的官船刚泊岸，迎候的主簿便凑上前低语："大人，城外三十里有处贪泉，传说饮者必贪，路过时需绕开些......"

他抚着青竹冠上的梁带，目光掠过码头边匍匐的商贩——烈日下，几个瘦骨嶙峋的汉子正将南海珍珠往税吏袖筒里塞。官靴踩上潮湿的石阶，青苔在鞋底咯吱作响，吴隐之忽然停步："备马，先去贪泉。"

随从们面面相觑。主簿扯住他袖口："大人！那泉眼旁的石碑都风化了，上面刻着'饮此水，丧廉心'......"吴隐之却已翻身上马，青布官袍在风中扬起补丁——那是他夫人昨夜新缝的，针脚细密得像岭南的雨，线尾还留着未剪的线头。

贪泉藏在杂木丛生的山坳里。泉眼碗口粗，涌着墨绿的水，周遭泥土都泛着油光。碑石斜倚在蕨类植物中，"贪泉"二字被苔藓啃噬得只剩轮廓。吴隐之蹲下身，指尖刚触到泉水，便觉一股腥甜气直冲鼻腔，像是陈年血渍混着海藻的咸涩。

"大人使不得！"主簿扑通跪倒，官帽碰落了碑前三个堆叠的野桃核，"前几任太守都绕着走，去年李大人喝了一口，半月后就收了胡商十箱翡翠......"话音未落，吴隐之已掬起一捧水，喉结滚动着咽下。泉水腥凉刺骨，他抹了把嘴，指腹蹭到唇上的泥渍，突然笑了："好个贪泉，倒比朝堂的酒干净。"

三日后，府衙送来南海商团的"接风礼"。二十四抬礼盒在院里铺开，珊瑚树顶的夜明珠晃得人眼晕。为首的胡商捋着卷曲的胡须，金戒指在日光下闪着贼光："太守初临，小小意思，求通融番船关税......"吴隐之突然用手中竹节鞭敲了敲珊瑚树，枝杈间滚落三枚干瘪的桃核——正是贪泉边被他踢散的那堆。

鞭梢扫过珍珠匣时，一串珠子滚落，在青砖上砸出闷响。他弯腰拾起，指腹碾过珠面的螺纹，忽然捏着珠子走向檐角的铜铃。"当啷"一声，珍珠撞在铃舌上，惊飞了梁间筑巢的燕子。"本府听说，"他转身时，竹节鞭指着胡商腰间的蹀躞带，"你去年给李太守送的翡翠，就藏在十三节蹀躞的暗格里？"

胡商的络腮胡抖了抖，身后随从的手按上了刀柄。吴隐之却将珍珠抛回匣中，力道震得珊瑚树折了枝："把这些都抬到市舶司，按律缴税。"他忽然解下腰间绦带，露出内衬上暗红的血痂——那是昨日查盐仓时，被兵丁刀鞘划伤的旧伤。

半月后，吴隐之微服查访城西盐仓。守门兵丁的刀鞘上嵌着南海螺钿，见他穿得像个教书先生，竟挥刀相向："滚！这是太守大人的私库！"他撩起衣襟闪过刀锋，靴底碾过门槛上的珍珠，突然呕出一口血来。血珠溅在门内堆积的香料袋上，渗进雪白的胡椒缝里，像落了把红砂。

"去把主簿叫来。"他靠着盐袋喘息，指节抠进木板缝里，抠出片带着牙印的麦饼碎屑——那是今早没吃完的早饭。当主簿抱着账册跑来时，正看见他用朱砂笔在"市舶司抽成"处画圈，笔尖顿了顿，墨点晕开，盖住了账目上的指血。

三日后，广州城贴出告示，要开仓放粮。百姓们挤在府衙前，看着衙役们搬出的不是粮食，而是一摞摞账本。吴隐之站在台阶上，青布官袍洗得发白，腰间绦带换成了根麻绳。"从今日起，关税、盐引、市舶司抽成，全部张榜公示。"他话音未落，珠江口传来战鼓声——二十艘番船张着白帆，堵在了入海口。

夜里，主簿捧着个檀木盒溜进书房，盒底垫着片晒干的荷叶："大人，胡商托人送了这东西，说只要您......"盒子打开，是枚鸡蛋大的南海珠，珠孔穿线处缠着根褪色的红绳。吴隐之正用锥子刮砚台里的宿墨，忽然停手："你可知我祖父建武年间任交州刺史？"

他从砚台底下摸出半片青铜符节，符节边缘的缺口像极了祖父战死时的刀伤。"那年胡商送他一粒珠，"锥子在砚台里转出圈墨涡，"他把珠子塞进我乳母的襁褓，让她从密道逃生。"窗外暴雨突至，打在芭蕉叶上像擂鼓，吴隐之忽然把锥子往砚台里一插："明早去贪泉，带铁锨。"

次日辰时，贪泉边围满了百姓。吴隐之穿着朝服，手持青铜爵跪在泉边。他舀起泉水时，袖口滑下，露出道蛇形刀疤——那是十二岁躲抄家时，被官兵砍的。"诸位乡亲，"他声音在雨幕中发颤，"建武二年，我祖父在此藏了赈灾粮！"

泉水入喉的刹那，他呕出黑血，溅在斜倚的残碑上。衙役们跳进泉眼，铁锨铲到硬物的声响传来。当半筐锈蚀的铁砂被挖出时，泉底露出个青石板盖，板缝里渗着米香。"看见了吗？"吴隐之指着铁砂上的牙印，"历任贪官往泉里撒铁砂，编出谣言掩盖私吞的官粮！"

人群爆发出怒吼。这时，珠江口的番船驶近，胡商抛来个油布包："吴大人！这是我祖父当年帮您祖父藏粮时，留下的账本！"吴隐之打开布包，里面是卷残破的竹简，和半片系着红绳的珍珠——正是乳母逃亡时遗落的那粒。竹简内侧刻着字："非泉贪人，人自贪泉。铁砂盖米，廉心不死。"

突然，雨停了。吴隐之站在新涌出的泉眼边，捧起水喝下，这次尝到的是带着米香的清甜。百姓们扒开泉底的石板，里面露出的不是粮食，而是整整一窟铜钱，每枚钱眼里都串着根红绳，绳尾系着片干枯的荷叶——那是当年灾民领粥的信物，被祖父悄悄藏在这里。

后来广州再无贪泉之说，只流传着太守饮泉辨真伪的故事。有人说他咽下的是铁砂，有人说他呕出的是贪念，只有泉边新立的"淡泉"碑知道：那些被血水泡胀的红绳，至今还在泉眼里晃着，像一串没喊出口的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