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 途

一叶知春秋

灯途

我的童年住在宁波乡下叫河头的山村，也称河头大队，所处的队为十三生产队。那时，村中尚无电灯。每至日暮，各家各户便点起一盏盏菜油灯。灯焰小得如豆，在黑暗中怯怯摇曳，只勉强照出方圆几步之地。母亲则常常凑近那微弱的火苗，用针轻轻拨弄灯芯。那动作专注而耐心，唯恐它熄灭，夜晚彻底沦陷，又怕太亮耗油费钱。

油灯之下，一切皆模糊于昏黄幽暗里。灯花偶有炸裂，便溅开几点微弱星火，瞬息间又灭去了。油烟如墨般缓缓上升，熏黑了墙壁。烟火气在鼻息间弥漫，灯影在墙壁上摇曳，这小小的光明，悄然渗入日常的肌理，终夜守候，挣扎着抗拒黑暗的吞没。

村中稍富足的人家，便点上了煤油灯。煤油灯比菜油灯亮得多，透明玻璃灯罩护着灯芯，灯焰在罩中安稳地亮着，不像菜油灯那般脆弱摇曳。人们称煤油灯为“美孚灯”，美孚二字，大概取自舶来品商标名号，听来便自有一番城市洋气。

每逢生产队夜晚开会，必点上一两盏煤孚灯。灯光映照着众人影影绰绰的脸庞，烟雾缭绕中，人影随着灯光晃动着，仿佛在演一场无声的皮影戏。灯火虽亮，却依然无法穿透浓重夜色，只能将人心与言语拢在狭小光圈之中，仿佛这微弱的光明，不过是黑夜所施舍的一丝缝隙罢了。

生产队若逢谁家喜庆大事，晚上则须去租借一盏汽油灯来照明。汽油灯点燃后，喷出嘶嘶作响的雪亮光芒，几乎刺得人睁不开眼。那光如同利剑劈开黑暗，瞬间照彻整个院子。汽油灯点燃之后，便需悬挂在高处，光焰炽烈，宛如悬在半空的一轮小太阳，照亮了地面，也照亮了每张仰起的脸孔上洋溢着的兴奋与惊奇。小歪团最是欢喜，纷纷在灯光下追逐嬉戏，在明亮的灯影里奔跑跳跃，如同追逐着短暂而奢侈的白昼。然而当汽油灯熄灭之后，灯光骤然消逝，黑暗骤然压下来，便如天忽然塌陷般沉重。小孩们意兴阑珊散去，世界又重回煤油灯昏黄的旧梦之中了——那强光一撤，黑夜重新合拢，仿佛盛宴散场之后，更深的寂寥才悄然登场。

1964年，生产队终于用上了电。电是由大队一台柴油发电机发出来的，每夜六点至九点才发电送电。初次通电的那天晚上，全队男女老少皆翘首以待，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许多人更是生平头一回见到电灯，新奇莫名。夜幕缓缓低垂，终于，电灯瞬间亮起，虽然灯光尚显黯淡，如浸在薄醋里的蛋黄，却引得人群欢呼雀跃，整个村庄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辉之中。

然而电灯虽然亮起，电压却极不稳定，灯光时明时暗，摇曳不定，仿佛一个初学步的孩子，脚步踉跄不稳。灯光明灭之间，常引得众人阵阵惊呼。即使如此，这电灯的光亮，终究比煤油灯亮多了。灯光之下，老人们蹲在门槛上，目光里满是惊奇，定定望着这新来的光明；妇女们凑在灯下缝补衣物，灯下穿针走线，针尖闪烁如星；孩子们则兴奋地拍手跳跃，数着房梁上挂着的电灯灯泡，个个眼里闪动着熠熠光彩。灯光虽然还微弱，却足以照亮人们脸上对光明的无限憧憬。

柴油发电机安装在大队茶厂里，机器的轰鸣声，使安静的山村变得喧嚣和热闹。然而当时经济终究有限，九点一到，发电机便戛然停转，整个山村回归安静，电灯随即熄灭。灯灭的刹那，世界仿佛猛然沉入墨池之中，人们只好重新摸索着点亮煤油灯，那熟悉而昏黄的光亮再次燃起，继续承接夜的重任。

我常常依在门槛上，目光越过窗棂，望向外面黑黢黢的夜。远近处，点点微弱的灯光散落各处，如同萤火虫在夜幕上缀下的零星碎钻，映衬着远处深不可测的黑暗。自村里第一次亮起电灯，微光虽弱，与之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与电灯的亮光，如同两个时代在我瞳孔里重叠闪烁。灯光明暗摇曳之间，我恍惚觉得，光，原来是有脚的，它正一步一步，踏着人间的烟火与期盼，挪移过漫漫长夜。

如今回望，那些菜油灯、煤油灯、汽油灯皆已隐入历史尘埃，不复得见。后来人只知电灯之光明亮便捷，何尝知那光明的背后，曾有过多少如豆的微光在黑暗中独行，又有多少双手曾颤抖着拨弄灯芯，只为守住方寸之间那点的微明？

那时的光，宛如蹒跚学步的稚子，在黑暗的襁褓中踉跄前行；如今光明早已如壮士阔步，普照大地。但每当我静坐于无边的璀璨灯火里，眼前总浮起当年母亲挑动灯芯的剪影——原来光明的背后，始终立着无数平凡人执拗的守望，他们以卑微灯草作笔，饱蘸长夜，在命运之壁上画下最初的曦光。这灯途漫漫，正是人间以无数微渺之焰接力，终将长夜熬成白昼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