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棚记事:一位打工者的青春札记（第二卷）潮湿的流年 （第19-20章）

冬风无痕

铁棚记事:一位打工者的青春札记（第二卷）潮湿的流年 （第17-18章）

第十九章 流言

流言在车间里发酵，像二甲苯挥发的白雾，无声却致命。阿伟蹲在院子里洗试管，自来水冲走的不仅是胶渍，还有关于“邹雄挪用公款”“姐夫私吞配方”的窃窃私语。他用试管戳着地上的蚂蚁，突然说：“老黄媳妇在食堂听见，财务室的小李说希哥要开掉邹雄。”

试管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杜康擦着研磨机的手顿了顿，齿轮间的石英砂磨出刺耳的声响：“姐夫呢？”

“昨儿看见他和希哥在车里抽烟，”阿伟压低声音，“希哥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像拍宠物狗。”

远处的配胶间传来玻璃碎裂声，邹雄骂骂咧咧地冲出来，白背心上沾着暗红的树脂——那是他今早打翻的固化剂。他路过杜康时，鞋底踢到块碎石，石子滚进筛粉的铁网，混在滑石粉里，像极了他混在树脂里的谎言。

“看什么？”他的声音漏风更严重了，缺角的金牙几乎要掉出来，“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喂狗！”

杜康注意到他腰间的钥匙串少了把铜钥匙——那是开原料柜的，现在挂在姐夫腰上。昨夜姐姐来送腊肠时，曾偷偷说：“你姐夫最近总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午后，希哥的轿车碾过厂区碎石路，停在配胶间门口。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皮鞋尖擦得能照见邹雄的倒影，后者正蹲在墙角啃馒头，白背心洗得发透，肩胛骨凸起如铁棚骨架。

“老邹啊，”希哥的金袖扣在阳光下闪了闪，“听说你最近身体不好？”

邹雄慌忙站起来，馒头屑掉在胸前：“没、没事，能干活……”

“别硬撑，”希哥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踉跄半步，“我看你还是去仓库看大门吧，轻松点。”

这句话像把钝刀，慢慢割开邹雄的伪装。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着像要咽下块石头，最后只挤出句：“我儿子学费……”

“放心，”希哥转身时，西装后摆扫过邹雄的破背心，“会给你留够买酒的钱。”

轿车扬尘而去，邹雄望着车尾，突然蹲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震得钥匙串上的红绳断了，像条被晒干的蛇。杜康摸出日记本，写道：“邹雄的钥匙串哑了，他的金牙在希哥的皮鞋尖下碎成齑粉，而姐夫的新钥匙串正在阳光下晃啊晃，晃出了我看不懂的光。”

阿伟递来半块发硬的面包，表面沾着邹雄今早掉的饭粒：“杜哥，你说希哥为啥突然换配方？”

杜康咬下面包，干涩的麦香里混着咸涩——不知是汗水，还是邹雄藏在酒精后的眼泪。远处的搅拌机突然发出刺耳的空响，那是姐夫在测试新设备，而邹雄的身影蜷缩在配胶间门口，像具被抽去骨头的皮囊。

这日的夕阳格外猩红，把铁棚染成暗红色，像极了邹雄配方纸上的血渍。杜康望着希哥轿车消失的方向，想起昨夜听见的对话：“新厂不需要老狗，何况是条咬过主人的狗。”那是姐夫的声音，带着他从未听过的冷硬。

荔枝树的影子在墙上晃成狰狞的爪牙，远处的狗吠声被暮色拉长，像根细铁丝，勒得人喘不过气。而邹雄的骂声，终于不再像从前那样尖利，倒像是某种生物在濒死前的哀鸣，混着搅拌机的轰鸣，永远刻进了铁棚的铁皮里。

第二十章 姐夫的烟味

十月的傍晚，荔枝树的叶子像被抽干了水分，黄得发脆，落在地上发出“咔嚓”声，像极了车间里掰断塑料管的动静。杜康蹲在厂门口，指间的劣质香烟烧到过滤嘴，烫得他指尖一抖，烟灰落在工作服膝盖的破洞上——那是上周洗试管时被二甲苯烧的。

姐夫和希哥在围墙边说话，希哥的西装裤熨得笔挺，裤线像把锋利的刀，皮鞋尖擦得能照见人影，碾过落叶时发出“沙沙”声，像在碾压某种微不足道的东西。“……设备我都联系好了，松山湖那块地……”他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兴奋，尾音上扬时，露出金袖扣的闪光，那是杜康在镇上金店见过的，要卖两百块。

“老邹那人靠不住，早晚坏事。”希哥踢开脚边的石子，石子滚进围墙裂缝，像极了邹雄藏在铁皮柜里的配方纸碎片。姐夫沉默许久，摸出皱巴巴的烟盒，烟盒角被捏得发毛，递烟时，手指在希哥的金袖扣上停顿半秒：“杜康这娃实诚，到时候…….”

烟头在暮色中明灭，像两颗被风吹得摇晃的火星，随时可能熄灭，又随时可能燎原。杜康捏灭烟头，指甲缝里渗进暗褐色烟油，想起母亲缝腊肠时的手，也是这样黄黄的，指节上布满裂口，像极了车间里的铁架焊缝。他盯着姐夫的背影，工装裤后兜露出半截蓝图，边角沾着机油——那是他昨晚在办公室看见的，“精密科技新厂规划图”。

“年轻人熬得住就有出息。”姐夫今早拍他肩膀时，掌心的老茧擦过他的锁骨，温度透过工装布渗进来，像父亲那年冬天递来的烤红薯，暖得人眼眶发酸，却也烫得人想躲。可是希哥说的“设备”是什么？松山湖的新厂，会有不磨脚的劳保鞋吗？会有不用闻二甲苯的车间吗？

回到宿舍，邹雄坐在台灯下数钱，纸币在他缺角的金牙前晃来晃去，那牙齿只剩半颗，在灯光下像枚生锈的钉子，钉在他黢黑的牙龈上。“下个月生活费三百，”他用舌尖舔了舔指尖，口水在钞票上留下透明的痕，“物价又涨了。”

阿伟在被窝里翻了个身，铁架床发出“咯吱”声，像根被踩弯的铁钉：“邹师傅，能不能少扣点？我妈住院了……”

“关我屁事？”邹雄摔上门，震得墙上的石灰扑簌簌掉进阿伟的搪瓷缸，“没钱别打工，滚蛋吧！”他的酒气透过门缝飘出来，混着过期风油精的味道，像具腐烂的水果。

杜康摸出日记本，月光从窗口斜切进来，照亮扉页“学技术，争口气”的字迹，“争”字的竖钩被他反复摩挲，如今已凹下去，像道伤疤。他写道：“姐夫的手很暖，可他的烟盒里，装的是希哥给的中华烟——那烟盒我在镇上见过，要卖七十块。”

窗外的荔枝树在风中摇晃，最后几片叶子簌簌落下，像极了邹雄数钱时颤抖的手指。远处传来希哥的汽车鸣笛，车灯扫过围墙，在杜康床上投下白晃晃的光，像极了车间里的探照灯，照得人无处躲藏。

他捏了捏枕头下的信封，姐夫今早塞的，比上次厚了一倍，沉甸甸的像块砖。里面是五百块，还是姐夫的承诺？他不知道，只闻到信封上有淡淡的烟味——不是姐夫的劣质烟，是希哥的中华烟味。

邹雄突然在客厅咳嗽，声音像破了洞的风箱，接着传来呕吐声。杜康听见他对着马桶骂娘，骂儿子不争气，骂老婆拖累他，骂希哥忘恩负义。

“老邹，明天去松山湖搬设备。”姐夫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带着某种新的权威，“希哥说了，搬完给你结算工资。”

邹雄没说话，只听见水龙头哗哗响，像在冲洗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杜康摸了摸手腕的红绳，绳结处缠着半片荔枝叶，干巴巴的，像极了邹雄现在的模样。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