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背景音乐:回到那年</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图片摄于:2018年10月43年后的重聚</b></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第三章:山回路转未见君</b></p><p class="ql-block">理论学习的光阴恍如指间流沙,仅一年出头,便被呼啸而来的临床实习期取代。实习名单张贴出来时,目光最终定格在一行小字上:德兴县人民医院,医士、助产士、护理三个专业15个人,实习组长陈阿河。心,也随之沉向那片地图上密布山峦的区域。</p><p class="ql-block">德兴,这名字听起来颇有几分意味,实则是个深藏在怀玉山脉褶皱里的小县城。它像个倔强的钉子,楔在江西、浙江、安徽三省交汇的莽莽群山之中。通向山外的,仅有一条九曲十八弯的盘山公路,如同一条细瘦的绳索,维系着它与外部世界的联系。</p><p class="ql-block">前往德兴的路程,本身就是一场下马威式的考验。那辆破旧的解放牌客车嘶吼着,挣扎着向山峦冲锋。车轮碾过砂石,卷起滚滚烟尘。车身在剧烈的颠簸中,时而向左悬崖外倾斜,时而又猛地甩向内侧陡峭的山壁。每一个转弯都惊心动魄,每一次错车都让人屏住呼吸。胃在剧烈的摇晃和浓重的汽油味中翻江倒海,紧握着扶手的手心全是冷汗,脸色苍白的同车乘客不在少数,甚至有妇人忍不住吐在了塑料袋里。盘桓近一整天,当夕阳几乎落尽,筋疲力尽的客车终于喘息着,停靠在德兴县城还算平整的汽车站时,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竟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p><p class="ql-block">县城位于银城镇,不大,一条主街贯穿,两侧大多是低矮的砖瓦房,灰扑扑的,映衬着四周压抑的、高耸的绿色壁垒。空气异常清新,却带着深山区特有的闭塞与寂静。县医院门诊和住院分设两处,门诊部在县城的大街上,住院部位于城北一处山坡地上,几栋三四层的建筑已是城里最显眼的“高层”,院墙上斑驳的标语依然清晰可辨。</p><p class="ql-block">德兴县人民医院虽小,条件简陋,药械远不如地区医院齐全,却有着一种难得的扎实与温情。</p><p class="ql-block">作为实习组长,阿河按照实习计划,与医院医务科接洽,安排不同专业的同学开始在各个科室轮转穿梭:内科,住院病人不少,常见的就是老年性慢性支气管炎、肺气肿、肝炎、胃溃疡;外科,阑尾、疝气是主旋律,也偶有骨折或胃肠穿孔梗阻病人;妇产科迎接新生命;儿科听诊器下满是啼哭和小儿咳嗽;传染科……那消毒水的味道更浓。所到之处,科室里的医生们热情认真——虽没有专家教授这些傲人的头衔,没有大城市大医院里专家的倨傲。他们朴实、敬业,知道我们是卫校来的实习生,眼睛里总带着鼓励。</p><p class="ql-block">尤其令人感动的是那份“手把手”的教导热情。内科张主任,常常在查房后把同学留下,对着病人的胸片或心电图,一点一点讲解,告诉他们为什么是肺炎而不是别的,T波改变可能意味着什么。外科的老李医生,做疝气修补术,只要条件允许,总会让同学们站得更近些:“小陈,你看,这里要找精索,避开它缝合腹股沟管后壁……”他额角的汗珠在无影灯下闪光,声音低沉但清晰。连值班室的护士长,在如何给不配合的小孩头皮静脉穿刺上,都愿意把她摸索出的“快、准、稳”诀窍细细讲给同学们听。</p><p class="ql-block">这里没有高深的理论轰炸,却有着最宝贵的临床经验传承。他们对病人的耐心、对基层工作的坚守、对后辈毫无保留的指点,如同在闭塞山坳里点燃的一盏盏灯,既照亮了那些被病痛折磨的寻常面孔,也照亮了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医学生懵懂而忐忑的前路。每一天踏入病房,都像在吸吮着这片贫瘠土壤里蕴藏的营养,真实而有力。</p><p class="ql-block">半年多的实习期,不知不觉接近尾声。轮转完最后一个传染科,刚写好转科小结,医院革委会主任和分管业务的副院长一起找了阿河。</p><p class="ql-block">不是在办公室,而是在主任家里一间简陋却整洁的会客室。主任给阿河倒了杯当地自产的绿茶,烟雾缭绕中(主任是个老烟枪),他和蔼地笑着,直言不讳:“小陈啊,这段时间的表现,各科主任都看在眼里,稳重、踏实、肯学,业务上有悟性,工作态度好。怎么样,毕业分配考虑好了没有?”</p><p class="ql-block">他顿了顿,没等阿河回答,直接抛出了重量级的橄榄枝:“我们医院非常需要像你这样能沉下心来做事的年轻人。只要愿意来,院领导保证,所有临床科室,内科外科妇产儿科五官科,你看中哪个,想去哪个科,就安排你去哪个科!给你压担子,好好培养!”副院长的眼神也充满期待:“是啊,年轻人,山区条件是艰苦,但有我们这些老同志帮带,一样能发挥作用,一样能成材。”</p><p class="ql-block">条件不可谓不优厚,几乎是敞开了所有发展路径让阿河选。这份沉甸甸的认可和邀请,瞬间在阿河心里激起巨大波澜。德兴的山民是淳朴的,医院的氛围是温暖的,老师们的殷切教导言犹在耳。作为一个初窥医道的年轻人,被如此重视和需要的感觉,如同寒冷的冬夜里捧着的一个暖炉,令人动容。</p><p class="ql-block">然而,目光投向窗外,重叠的山峦在暮色中更显压抑、厚重。那些弯弯绕绕、令人晕眩的盘山公路,此刻清晰地浮现脑海。离开一趟县城要花上近一天时间在路上颠簸受罪,与外界的联系几乎被大山隔绝。年轻人内心那股想看看更大世界的冲动,对信息、技术交流的渴望,以及对于故乡和亲人的羁绊,如同另一股更强大的暗流,在心底激烈地奔涌。</p><p class="ql-block">“谢谢主任!谢谢院长!”阿河发自内心地感激,真诚而慎重地回答:“我记住了。真的很感谢院领导的信任和厚爱。德兴很好,老师们更好。这个宝贵的机会,我会认真考虑,作为毕业分配的重要选项之一。”阿河没有明确拒绝,给这份珍贵的知遇之恩留下了回旋的空间,但内心的天平,早已在山外的世界那端沉沉压下。</p><p class="ql-block">结束了在德兴的全部工作,告别了医院领导和带教老师,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再次经历了盘山公路一日炼狱般的颠簸,终于回到了阔别大半年、熟悉又亲切的学校。</p><p class="ql-block">心里惦记着同窗。几个月的实习分散在天南地北的医院,大家都应该返校了吧?晚上应该又能回到那热闹拥挤的“骡马大店”教室,听听彼此的见闻,一起整理实习报告,畅想即将到来的毕业。</p><p class="ql-block">带着几分雀跃和些许回到“家”的松弛感,拖着行李,径直走向教学楼旁的“大通铺”宿舍。推开门的一刹那,阿河愣住了。</p><p class="ql-block">房间里一片狼藉,却又异常的……空荡。地上是零散的废纸、烟头、不知是谁遗落的旧袜子,角落里堆放着被遗弃的竹席和半瓶墨水的碎片。但属于每个人铺位的东西都不见了——行李卷、脸盆、暖水瓶、悬挂的蚊帐……所有的个人印记,消失得一干二净!</p><p class="ql-block">人呢?阿河心头猛地一沉。下意识抬头环顾,窗外夕阳的余晖穿过积满灰尘的窗玻璃,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投下斜长的、冰冷的阴影。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房间,没有预想中的喧闹,没有熟悉的笑骂声,只有门轴转动时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吱呀声。</p><p class="ql-block">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攥住了阿河。放下行李,冲出房门,在教学楼上下转了一圈,也没见着班上的其他同学。拦住一位路过熟悉的老师,急切地询问。老师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和同情:“你还不知道?各实习点回来时间都不统一,你们德兴的是最后一批返校的。你回来前一个多星期,其他点的同学就陆续回来了,学校……学校前几天就把毕业分配报到通知书发下去了,拿到了通知的同学,都……都直接去单位报到了。估计,现在差不多都走光了。”</p><p class="ql-block">“什么?!”仿佛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脑子一片空白。“没有班会?没有告别?连一张毕业合影都没拍?这……这算什么?!”血一下子涌上头顶,声音因震惊和失望而微微颤抖。</p><p class="ql-block">老师无奈地摊摊手,眼神里也带着几分不解:“这个……学校安排可能有他的考虑吧,特殊时期嘛……人回来一个就赶紧落实一个的去向……唉,是有点太急了。”他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阿河能猜到几分:特殊时期、工农兵学员、毕业分配涉及的利益太多,分而治之,速战速决,学校或许不想因聚集而带来麻烦。</p><p class="ql-block">巨大的失落和遗憾瞬间淹没了刚刚返校的微薄喜悦。朝夕相处两年的同学,一起在破落校园里拔过草、修过路,一起在闷热教室里汗流浃背啃过书本,一起在医院闹过笑话流过汗……就这样散了?连一句“珍重”,一个拥抱,一次同框定格的机会都没有?如同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吹散的风筝,连一根联系彼此的线都没有留下。</p><p class="ql-block">站在空荡荡、满地狼藉的“骡马大店”门口,望着夕阳沉入远山,一种巨大的苍凉和无力感攫住了心房。一朝错失,天涯杳渺。青春的散场,竟仓促得如此荒谬而不近人情!这份遗憾,像一块冰冷的铅,沉甸甸地压在了心上。</p><p class="ql-block">多年以后,阿河才深刻体会到,这份仓促离别造成的裂痕有多深,补全它有多难。</p><p class="ql-block">2018年金秋十月。信江河畔,云碧峰依旧苍翠,书院路八十八号的旧址还是原样,崭新的、规模宏大的新校区已在新址落成,学校已升格为江西省医学高等专科学校。几位热心的老同学奔走联络,以“纪念入学四十五周年暨毕业四十三周年”的名义,向天南海北的同学们发出了邀请函,重返母校,看望比我们年长几岁的班主任老师,更想补齐四十三年前留下的遗憾!</p><p class="ql-block">这份迟来的团圆梦,牵动了多少同窗的思绪。大部分同学克服了重重困难,应约而至。头发花白,身躯或已发福或有些佝偻,眼角的皱纹里刻满了四十多年尘世的风霜。相见的那一刻,泪水、拥抱、用力的握手、惊讶与辨认后的狂喜取代了语言。他们用几乎生疏又无比熟悉的乡音,努力从对方的眉眼轮廓里,打捞出青春年少的模样,共同缅怀那段交织着荒芜、混乱、困窘、奋斗与点点温情的青葱岁月。在新建的信江大桥上凭栏远眺,早已不见当年浮桥的身影,但那份共同的记忆却比江水还要汹涌。合影是必不可少的环节,在当年教室的旧址,校园的任何一个角落,大家一次次站定,让相机留下这跨越了几十年时空的、来之不易的团聚。大家笑得开怀,但眼神深处,总藏着一丝难以言明的惘然。</p><p class="ql-block">因为,总有人缺席。有的被遥远的地理距离阻隔,有的被缠身的家务或健康绊住了脚步,有的则已经永远地缺席了……</p><p class="ql-block">名单上,有一个名字再也无法喊出。他已去往另一个世界,如同陨落的星辰,永远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之外。那位一起留校在五官教研组的同班上海同学,在“骡马大店”时有空就吹福尔摩斯常坐的没屁股的奥丝汀轿车的故事犹闻在耳,可惜,这迟来的金秋约定,他最终未能等到。另一个南昌籍的女同学,因胃癌才手术不久,正在休养期间,身体十分虚弱,稍吃一点东西就会引发呕吐,家人再三劝她不要参加这次聚会,她告诉家人这也许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与同学聚会,放弃了那怕去到另一个世界也会感到深深的孤独与遗憾。三个月后,带着微笑,她走完了人生最后的路程,生命中留下了信江河畔与同学们在一起时的欢声笑语和最靓丽的倩影。</p><p class="ql-block">“全家福”,这个看似寻常、本该在四十三年前就轻松完成的心愿,此刻,成了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1975年秋天,那个空荡荡的教室所留下的巨大遗憾,在2018年金秋的笑脸与泪眼中,化作了更深沉也更恒久的怅惘——有些门,一旦错过,就永远关上了;有些人,一旦走散,就只能在回忆里相见。</p><p class="ql-block">那天聚会后,阿河独自一人走到信江边,望着流淌的江水,当年的浮桥、石阶、车辙又在脑海中浮现。江水悠悠,带走了时光,冲走了浮桥,而那个未曾完成的告别,那幅注定残缺的“全家福”,如同水底的卵石,永远沉在了记忆的最深处,清晰而沉重。</p><p class="ql-block">站在1975年那个初秋令人心灰意冷的空荡宿舍里,沉浸在巨大的遗憾中,几乎错过了来自校分配小组的召唤。当得知最终分配结果时,那种感觉更是惊喜、意外、突然:阿河被留校了。和阿河一起留校工作的,这一届毕业生共有九人。</p><p class="ql-block">就这样,阴差阳错间,德兴县医院递出的橄榄枝阿河还没有来得及选择,而在这座信江之畔、记录了阿河青涩、困顿、奋斗与遗憾的校园里,阿河成了为数不多的、停留在起点的人之一。同窗如蒲公英般散落各地生根发芽,而阿河,则像被风留在原地的种子,开始在曾耕耘过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壤里,重新汲取养分,准备承担起另一重身份的责任。</p><p class="ql-block">未来将会如何?面对这新的起点,心中既有失落余波的惆怅,也有隐隐对未知旅程的一丝探询。信江水仍在奔流,浮桥虽已消逝,但记忆的印痕与时代的烙印,如同两岸石阶上那深深的独轮车辙,历久弥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