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1996年12月7日 星期六 大雪</p><p class="ql-block">时令“大雪”，岁末已至。下午，妻子带着苗苗回建安公司娘家了。苗苗这些天一直念叨着想姥姥姥爷。临走时，妻叮嘱：“预报晚上有雪，早点收摊，路上当心。”</p><p class="ql-block">春去秋来，时光飞逝。白天上班，早晚奔波于早市夜市，日子总算有了起色。苗苗去幼儿园能带点水果零食了，我抽的烟也从大前门换成了带过滤嘴的“四七”牌。本以为幸福悄然降临，命运却狞笑着，将我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p><p class="ql-block">北风卷着细碎的雪花，天女散花般铺满大地。我呼着白气，徒劳地暖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双脚在路边摊旁不停跺着，一会儿又蜷缩在飞鸽自行车冰凉的后座上。车筐里洗衣粉的包装袋已结上薄冰。裹紧磨破袖口的棉袄，生意惨淡——天寒地冻，夜市人影稀疏。</p><p class="ql-block">推车回到宏运公司大院门口，喊了半天，无人应门。铁门从里面闩着。我支稳车子，翻过铁门，从里面拨开门闩。刚推车往里走，警卫室里猛地冲出几个身着橄榄绿制服的值班“经警”——当地派出所的临时工，签约负责厂区夜巡，与职工素无往来。</p><p class="ql-block">“操你妈的许院文！”铁门被撞得震响。为首的大个子李峰，顶着小平头，警棍狠狠戳在我胸口，“当厂区是你家炕头？！”浓烈的酒气混着白雾喷在我脸上。另一个经警帮腔：“投机倒把的货色！”李峰厉声呵斥：“你他妈天天早出晚归不务正业，出去搞投机倒把！今天还敢翻门？车留下！最近车间老丢零件废机油，明天跟我们到派出所说清楚！”</p><p class="ql-block">污蔑点燃了怒火：“放屁！东西丢了是你们失职！我做买卖用下班时间，劳动挣钱，一不偷二不抢，犯哪门子法？凭什么去派出所！”他们仗着年轻力壮，一拥而上将我推搡开，粗暴地夺过自行车。洗衣粉哗啦散落一地，破了好几袋。我怒吼着扑上去扭打，左肋猛地挨了一记重击！警棍砸在肋骨上，剧痛让我瞬间窒息，一个趔趄重重跌坐在雪地里。洒落的洗衣粉在雪地上迅速消融，泛起诡异的白沫。</p><p class="ql-block">谩骂与呵斥撕裂了冬夜的寂静，也惊醒了宿舍里的技校生。我挣扎着扑向被夺走的自行车——那是全家的活命钱！年前东石门经警的欺辱与眼前这群人的嘴脸重叠，将我逼成了绝望的野兽！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喉咙炸开：“我操你妈——！”我从地上一跃而起，挥拳砸向李峰。一道蓝光闪过，“啪啪”几声脆响，另一个经警的电警棍狠狠杵在我身上，电流瞬间麻痹了半边身体！</p><p class="ql-block">身后响起纷乱的脚步声。“经警打我师傅了！”是余华的喊声！闻讯赶来的年轻技工们热血上涌，二话不说加入了混战。虽然人多，但经警手中有警械。刺眼的蓝光“啪啪”闪烁，余华和小连惨叫着被电倒在地。暴怒吞噬了理智！我眼角的余光瞥见绿化带旁立着一把尖头铁锹！冲过去一把抄起，冰冷的金属感直透掌心。</p><p class="ql-block">“去你妈的！老子跟你们拼了！！” 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从我喉咙里迸出。铁锹在惨淡的月光下划出冰冷的银弧，带着破风声狠狠劈下！噗！噗！噗！……沉闷的撞击声和骨头碎裂的脆响混杂着凄厉的嚎叫。鲜血在雪地上疯狂泼洒，如同骤然绽放的妖异红花。一个、两个、三个……橄榄绿的身影在哀嚎中纷纷倒地，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李峰蜷缩在雪地里，像只抽搐的大虾，头上汩汩冒血，嘴里不断涌出洗衣粉般的白沫。</p><p class="ql-block">“师傅！住手！快叫救护车啊！”余华强忍疼痛扑上来死死抱住我。</p> <p class="ql-block">救护车的凄厉鸣笛由远及近，将几个血人拉往附近的矿山局总院抢救。雪，越下越紧。殷红的血迹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迅速凝结、蔓延，触目惊心。热血退去，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心脏——我闯下了弥天大祸！</p><p class="ql-block">后半夜，心慌得像擂鼓。悄悄溜到医院急诊室打听。拦住一个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的大夫：“大夫，那个大个子……上救护车时浑身抽抽，口吐白沫，他……怎么样了？”大夫冷冷地扫了我一眼：“颅脑损伤，很重。天亮前醒不过来，就悬了。”</p><p class="ql-block">那一刻，彻骨的寒意比窗外的风雪更甚。</p><p class="ql-block">跑！亡命天涯！决不能坐以待毙！巨大的恐惧和求生本能瞬间压垮了一切。</p><p class="ql-block">雪地在我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回到宏运公司大院，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雪夜，只有那把沾满暗红血迹的铁锹，孤零零地躺在雪地里，像一柄染血的耻辱柱。我弯腰拾起，在雪地上蹭了蹭锹头的血污，扛在肩头。一股悲怆的豪气混合着末路的疯狂涌上心头，眼前仿佛闪现出《水浒》里风雪山神庙的林冲。对着漫天风雪，我哑着嗓子，模仿着林冲的悲怆，嘶吼出声：</p><p class="ql-block">“（好大的雪啊！）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p><p class="ql-block">车间技校生宿舍的几扇门悄然裂开缝隙，门后是压抑的窃窃私语：“许师傅……是不是疯了？”</p><p class="ql-block">万幸是周日，妻女已回建安公司娘家。昨夜她们若在，该是何等惊惶！我匆匆在墙上贴下一纸诀别：</p><p class="ql-block">吾妻：</p><p class="ql-block">婚姻数载，你孝敬双亲，拉扯幼女，未享多少清福，却陪我历尽风雨。今风雪漫天，寒气砭骨，我不得不远走天涯。莫问云游何处，休管生死何地。唯愿你抚育苗苗成人，尽力侍奉老父。明年新房，定要给苗苗！……</p><p class="ql-block">沿着陵园路，我失魂落魄般向西狂奔，直扑邯郸长途汽车站。迎面驶来第一班车，我扬手截停，跌撞上车。</p><p class="ql-block">“老板，去哪？”售票员问。</p><p class="ql-block">“终点站！”我哑声回道。老板？再不跑，即成阶下囚！</p><p class="ql-block">两天一夜的颠簸后，终点站——浙江温州——在阴雨中显现。</p> <p class="ql-block">温州的雨，总裹挟着海风的咸腥。第七天清晨，我蜷缩在市区一座教堂冰冷的长椅上，呆望着彩绘玻璃投下的斑斓光斑。昨夜扒货车蹭破的膝盖，血迹已干涸发暗，仍在隐隐作痛。瓯江低沉的涛声，与管风琴幽咽的呜鸣交织在一起。</p><p class="ql-block">“主啊，”我对着空寂的圣坛喃喃，“要是那个……被我劈倒的大个子李峰……没救过来……” 泪水无声滚落，在干裂起皮的唇上凝结成咸涩的冰晶。</p><p class="ql-block">在温州湿冷的街巷里，我如孤魂般游荡。瓯江边，望着浑浊湍急的江水打着旋涡东去，心绪翻腾如沸：邯郸的警笛是否正响彻大街小巷？家人是否已知晓，正心急如焚？举目无亲，饥寒交迫。逃出时仅带的一百多元早已耗尽，住店是奢望。一天只敢吃一顿饭，专找那种米饭管添的小店。身上单薄的毛衣和牛仔外套挡不住湿冷，所幸温州不算酷寒。胶鞋里的双脚磨出血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嘴唇干裂出血口，连呼出的气息都灼热烫人。</p><p class="ql-block">就这样流浪。又一周过去，12月21日，冬至。兜里最后一枚硬币也消失了。山穷水尽，我枯坐在瓯江堤岸，望着浑浊的江水打着死亡般的旋涡奔涌东去。一股冰冷的冲动攫住了我——纵身跃入，一了百了！身体微微前倾的刹那，一个声音在心底炸响：还没到绝路！挺住！</p><p class="ql-block">“呜——呜——”汽笛声由远及近。一艘从江心屿驶回的游船靠岸。游客鱼贯而下。人群中，一位老人佝偻着背，负着沉重的货筐，一手紧紧牵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p><p class="ql-block">“爷爷，爷爷，我还要吃大白兔奶糖！”</p><p class="ql-block">“你爸不是说啦？一天就两块，吃多了虫牙！”</p><p class="ql-block">小女孩扭着身子撒娇：“爸爸又不知道嘛……再给一颗，就一颗！”</p><p class="ql-block">老人无奈地放下货筐，从衣兜深处摸索出一颗奶糖，俯身塞进孙女手心：“就这一颗啊，今天的最后一颗……” 夕阳的金辉勾勒出祖孙俩的剪影，那温馨的光芒，刺痛了我模糊的双眼。</p> <p class="ql-block">心口像被钝器狠狠击中！老父亲佝偻的背影，苗苗含糖时甜美的笑容……刹那间无比清晰地撞入脑海！酸楚的浪潮汹涌而至，瞬间冲垮了绝望的堤坝。</p><p class="ql-block">回家！还没到尽头！为了老爹，为了苗苗，无论如何，也得咬牙挺下去！</p><p class="ql-block">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星，骤然点亮了濒死的心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傍晚，饥寒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紧全身，再也挪不动一步。我瘫坐在码头边一家东北饺子馆门前。落地玻璃窗被店内的热气哈成朦胧的薄雾，久违的、勾魂摄魄的饺子香气，丝丝缕缕从塑料门帘的缝隙里钻出来，直往鼻子里钻。原来南方冬至也有人吃饺子。</p><p class="ql-block">等到店里客人散尽，我平生第一次鼓足勇气，掀开门帘走了进去，声音干涩：“老板…我…我钱包丢了，两天没吃东西了…能…能讨碗饺子吗？我帮您收拾刷碗抵饭钱……”老板和老板娘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我：“哪的人啊？咋这么不小心？”</p><p class="ql-block">“河北邯郸，出差…被偷了……”我惶恐地低下头，递上身份证。老板仔细看了看，确认我不像骗子或盲流，叹了口气：“坐下吧。”一盘热腾腾、馅大皮薄的东北水饺端了上来。我狼吞虎咽，烫得直吸气。吃完，我默默走进后厨，把堆积如山的碗盘刷得锃亮，摆放得整整齐齐，直到深夜打烊。临走时，老板娘塞给我二十块钱，老板又用塑料袋装了一盘刚煮好的饺子：“兄弟，谁还没个难处？小店帮衬有限，别嫌少……”</p><p class="ql-block">“谢谢！谢谢老板老板娘！”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世上，好人终究是有的。</p><p class="ql-block">深夜，蜷在长途汽车站冰冷的长椅上，刚迷糊过去，一道刺眼的手电光柱猛地劈开昏暗，直射在脸上：“喂！起来！跟我们走！”红袖章的声音冰冷。连日睡在车站，终究引起了注意。</p><p class="ql-block">被带到值班室，盘问了半天。民警反复核验身份证，确认我不是盲流或惯偷，才把证件还给我。我说钱被偷了，回不去家。犹豫再三，报出了宏运公司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看着民警拿起电话，手指拨动转盘——那“咔嗒、咔嗒”的声响，如同绞索收紧的倒计时，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喉咙！……民警和电话那头简短交流了几句，示意我过去接听。我颤抖着抓起听筒——</p><p class="ql-block">“小许？！” 是张书记那熟悉而急切的声音！“你小子跑哪去了！医院那边，李峰上周就能喝粥了！……赶紧回来！公司跟尖庄派出所协调了，算互殴！公司先垫了一万块医药费给他们。你回来再解决这笔钱，把医疗费、营养费、误工费赔清，让他们出个谅解书就成……！”</p><p class="ql-block">只要人没死！只要还能赔钱！巨大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瞬间冲垮了全身！我扔下听筒，像颗出膛的炮弹冲出值班室，连句“谢谢”都忘了说。</p><p class="ql-block">回家！没钱买车票？那就去“零担”货运站想办法！只要人能回去，天大的困难都成了脚下的尘土。心轻快了，脚步也陡然矫健。在温州，我扒上一辆北上的大货，蜷在货物缝隙里到了杭州；又如法炮制，混上另一辆开往上海的车；再从上海扒车到郑州。一路忍饥挨饿，靠那二十块钱买馒头包子果腹，对着水龙头灌凉水。最后，在郑州郊外的寒夜里，我像壁虎一样攀上一辆开往邯郸的运炭车，蜷缩在冰冷的煤堆顶上。</p><p class="ql-block"> 扒着煤车顶，我终于回到了邯郸。凛冽的寒风像刀子，把眼泪冻在脸上，留下道道冰痕。我像个真正的乞丐，步履蹣跚地挪回宏运公司。远远地，望见车间门口两盏硕大的红灯笼，在寒风中剧烈摇晃，如同两颗搏动的心脏，泼洒出两团滚烫的、血色的光晕。</p><p class="ql-block">刚走近大门，车间里便呼啦啦涌出一群人！一身油污的李师傅、宝师傅、王师傅，还有徒弟王平、余华……许多熟悉的面孔都放下手中的活计，纷纷跑了出来。他们围拢过来，眼神里有关切，有责备，更多的是如释重负。</p><p class="ql-block">“你小子！” 调度主任韩平也快步从调度室走出，他那双厚重的棉手套重重拍在我积满煤灰的后背上，震得簌簌黑灰纷纷落下，“跑哪去了？！再不回来，公司真要登报寻人启事了！” 他的声音带着后怕的沙哑。</p><p class="ql-block">“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女工林桂花、赵芳和赵燕一起挤到前面，赵芳把一只滚烫的搪瓷缸不由分说地塞进我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里。蒸腾的热气瞬间模糊了我的双眼。“张总交代了，”赵燕补充道，声音带着暖意，“厂工会先凑钱替你垫付了医药费……”</p><p class="ql-block">“就是，人没事就好！”</p><p class="ql-block">“可吓死我们了！”</p><p class="ql-block">“先喝口热水暖暖……”</p><p class="ql-block">工友们七嘴八舌地安慰着，嘈杂却无比温暖的声音将我包围。我满脸乌黑的煤灰，感激的泪水无声地淌下，冲刷出两道浅浅的泪痕。嘴里只会笨拙地重复着：“谢谢…谢谢大家…谢谢…”</p><p class="ql-block"> 不远处，总经理室的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张书记和孟力探出身来。张书记长长舒了一口气，手扶着窗框，用他那特有的、带着浓重乡音的感慨叹道：“我的亲娘祖奶奶啊！这臭小子可算囫囵个儿回来了！”旁边的孟力扶了扶眼镜，语气复杂地接话：“唉，他这一年，真真是祸不单行。接二连三的打击，搁哪个男人身上都够呛……”</p><p class="ql-block">我下意识地抬起头。院门上方，“欢庆元旦1997”的鲜红横幅在寒风中招展，其下几盏大红灯笼散发着温暖而朦胧的光晕。就在这片象征团圆与新生的、鲜艳夺目的红光之下，那把曾劈开雪夜的尖头铁锹，正静静地、突兀地倚在墙角冰冷的砖面上。它的锹头显然被仔细擦拭过，此刻正反射着灯笼的光，散发出一种冰冷、刺眼、不容回避的、金属特有的寒芒。</p><p class="ql-block"> 这炽热的红与这冷冽的白光，如同冰与火同时灼烧着我的眼底。我猛地扭过头去，一股汹涌澎湃的、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深入骨髓的后怕、对连累工友的愧疚以及对未来茫然的决绝情绪，在胸中剧烈地翻腾、冲撞——雪夜的狂飙已然过去，但这场风暴留下的刻痕，正无比清晰地宣告：是时候，彻底地、重新思考这往后的人生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后记：</p><p class="ql-block"> 一年后我从国企辞职，办起了自己的面包房、西饼屋；两年后兼职做保险产品销售，后来转成专职，到省公司做专职高管；三年后宏运公司破产重组，人员各奔东西；10年后考取私募基金销售资格，开始基金销售：20年后女儿新加坡国立大学毕业后来继续攻读研究生、博士，再后来留校任教；21年后我拥有了自己的公司，成为真正“老板”，住进了自己的平层别墅，开上了自己的奥迪A8L德国进口高档轿车…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天的收获都源于曾经的苦难！就像歌里所唱，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