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文品读赏析878：宋 贺铸 沁园春·宫烛分烟

邹红兵

沁园春·宫烛分烟

宋·贺铸

宫烛分烟，禁池开钥，凤城暮春。向落花香里，澄波影外，笙歌迟日，罗绮芳尘。载酒追游，联镳归晚，灯火平康寻梦云。逢迎处，最多才自负，巧笑相亲。

离群客宦漳滨。但惊见、来鸿归燕频。念日边消耗，天涯怅望，楼台清晓，帘幕黄昏。无限悲凉，不胜憔悴，断尽危肠销尽魂。方年少，恨浮名误我，乐事输人。

译文：

暮春时节的京城，宫中烛火轻扬，烟缕飘散，皇家池苑的门扉次第打开。落花纷飞的香气里，清澈的水波映着光影，悠长的白日里笙歌不断，华美的衣饰掠过，扬起微尘。曾与友人载酒畅游，并辔而归时天色已晚，又在灯火通明的平康坊中寻觅欢娱。那些相逢的佳人，多是才思自负，以巧笑与我亲近。

如今我离群索居，在漳滨为官。只见鸿雁、燕子频繁往来，心中惊觉时光飞逝。思念着京城的消息，怅然遥望天涯，从清晓的楼台到黄昏的帘幕，终日凝望。无限的悲凉涌来，身心憔悴不堪，肝肠寸断，魂魄销尽。正值年少，却悔恨被浮名耽误，让享乐之事都输给了别人。

注释：

1. 宫烛分烟：指宫廷中传送烛火。古代风俗，清明前一日禁火，次日宫中取榆柳之火赏赐近臣，称“传烛”。

2. 禁池：皇家宫苑中的池沼，此处指汴京（开封）的金明池等御苑。

3. 凤城：京城的美称，相传秦穆公之女弄玉吹箫，凤降于城，故称京城为“凤城”。

4. 迟日：春日漫长，语出《诗经·豳风》“春日迟迟”。

5. 罗绮芳尘：罗绮为华贵丝织品，代指美人；“芳尘”指美人行走时扬起的香尘。

6. 联镳（biāo）：镳为马嚼子，“联镳”指骑马并辔而行。

7. 平康：唐代长安坊名，为歌妓聚居地，此处代指宋代京城的娱乐场所。

8. 寻梦云：“梦云”化用宋玉《高唐赋》中“朝为行云，暮为行雨”的典故，指追寻艳遇。

9. 离群客宦漳滨：“漳滨”指漳水之滨，东汉刘桢曾被贬至漳水，此处贺铸以“漳滨”代指自己宦游之地（可能为苏州、常州等地），喻指漂泊异乡。

10. 日边消耗：“日边”代指京城（帝王如日，故云），“消耗”指消息。

11. 断尽危肠销尽魂：“危肠”形容忧思深重，“销尽魂”指心神俱疲，极言愁苦之深。

词牌解析：

一、词牌详解

《沁园春》为宋词长调经典词牌，又名“寿星明”“洞庭春色”等，起源可追溯至唐代，盛于宋代。“沁园”本指汉代沁水公主园林，因东汉窦宪强夺之事蕴含“豪门兴衰”之意，后演变为词牌，内容更趋多元。此调结构宏大，平仄交错，适合铺陈叙事与直抒胸臆，既可写豪放壮怀（如苏轼、辛弃疾），也能表细腻情思（如李清照、贺铸），兼具“刚柔并济”的艺术特质。

二、正体词牌格律（以苏轼《沁园春·雪》为范本）

格律格式（括号为可平可仄，△为韵脚）

中仄平平，中仄平平，中仄仄平△。

仄中平中仄，中平中仄；中平中仄，中仄平平△。

中仄平平，中平中仄，中仄平平中仄平△。

平中仄，仄中平中仄，中仄平平△。

中平中仄平平△，

仄中仄平平中仄平△。

仄中平中仄，中平中仄；中平中仄，中仄平平△。

中仄平平，中平中仄，中仄平平中仄平△。

中中仄，仄中平中仄，中仄平平△。

贺铸《沁园春·宫烛分烟》格律对照

上片：

宫烛分烟，禁池开钥，凤城暮春△。

（平起三平韵，合“中仄平平，中仄平平，中仄仄平”）

向落花香里，澄波影外；笙歌迟日，罗绮芳尘△。

（“向”字领四字对句，合“仄中平中仄，中平中仄”）

载酒追游，联镳归晚，灯火平康寻梦云△。

（前两句对仗，结句合“中仄平平中仄平”）

逢迎处，最多才自负，巧笑相亲△。

（“逢迎处”三字豆，下接两句，合“平中仄，仄中平中仄，中仄平平”）

下片：

离群客宦漳滨△。

（换头句，合“中平中仄平平”）

但惊见、来鸿归燕频△。

（“但惊见”三字豆，合“仄中平平中仄平”）

念日边消耗，天涯怅望；楼台清晓，帘幕黄昏△。

（“念”字领四字对句，合“中平中仄，中平中仄”）

无限悲凉，不胜憔悴，断尽危肠销尽魂△。

（前两句递进，结句合“中仄平平中仄平”）

方年少，恨浮名误我，乐事输人△。

（结句“方年少”三字豆，合“中中仄，仄中平中仄，中仄平平”）

三、贺铸此词的格律特征

1. 领字串联：上片“向”“载”“逢迎处”，下片“但惊见”“念”等领字，强化层次推进，符合《沁园春》“以领字构篇”的特点。

2. 对仗精工：如“落花香里，澄波影外”“楼台清晓，帘幕黄昏”等句，四字对仗工整，兼具声韵美与画面感。

3. 平仄变通：个别字因内容调整（如“客宦漳滨”中“客”为仄声），但整体遵循“奇偶交替、平仄相协”原则，未破词牌声律规范。

此词以严谨格律对比京城暮春繁华与客宦天涯的悲凉，既展现《沁园春》“大开大合”的结构优势，也体现贺铸“深婉丽密”的词风，通过平仄起伏传递“浮名误人”的怅恨，堪称长调格律与情志结合的典范。

作品简介：

《沁园春·宫烛分烟》是北宋词人贺铸的作品。

上阕描绘了京城暮春的繁华热闹景象，宫烛分烟，禁池开钥，在落花香、澄波影中，笙歌悠扬，人们载酒追游，尽情欢乐。下阕笔锋一转，写词人离群客居漳滨，看到频繁往来的鸿雁和燕子，不禁引发对时光流逝、功名未立的感慨，内心充满悲凉、憔悴，尾句“恨浮名误我，乐事输人”直接表达出对浮名的悔恨和对人生的无奈。

全词通过今昔对比，将往昔京城的欢乐与如今客居他乡的愁苦形成鲜明对照，情感真挚深沉，既体现了词人对过去美好生活的怀念，又抒发了对现实处境的不满和惆怅。

创作背景：

一、贺铸的人生轨迹与宦游经历

贺铸（1052—1125），北宋词人，出身贵族（宋太祖贺皇后族孙），却因相貌奇丑（自称“贺鬼头”）与耿直性格，长期担任武职微官，辗转于汴京、临城、沧州、徐州、泗州等地，仕途坎坷。此词约作于他中年客宦漳滨（今河北临漳，一说山东漳河沿岸）时期，正值人生理想与现实落差最大的阶段。

二、词中场景的双重映射

1. 汴京繁华的追忆

词上片“宫烛分烟，禁池开钥，凤城暮春”描绘的是汴京暮春时节的皇家景象：宫廷中“宫烛分烟”源自唐代“清明赐新火”的习俗，“禁池”指皇家池苑，“凤城”代指京城。“载酒追游，联镳归晚”等句，则重现了词人年轻时在汴京与友人纵游平康坊（北宋歌妓聚居地）的乐事，这类场景既是对昔日京城生活的真实写照，也暗含对仕途初期理想的眷恋。

2. 漳滨漂泊的现实触发

下片“离群客宦漳滨”点明创作地点，“来鸿归燕频”以候鸟反衬自身漂泊无依。贺铸中年后因官场倾轧，长期外放偏远州县，如他在《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中亦有“飞云冉冉蘅皋暮”的漂泊之叹。词中“楼台清晓，帘幕黄昏”的日夜守望，正是客居他乡时对京城（“日边”代指朝廷）的怅惘期盼。

三、时代背景与词人心境

北宋中后期，朝廷党争激烈（如新旧党争），文人仕途常受政治风波波及。贺铸虽为武臣，但才学卓著，却因“不肯屈意逢迎”而长期沉沦下僚。词中“恨浮名误我，乐事输人”的感慨，既指向科举功名与官场浮名对青春的消耗，也隐含对北宋“重文轻武”体制下武臣身份的无奈——他曾在《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中以“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倾诉理想破灭的悲凉，与此词“断尽危肠销尽魂”的心境一脉相承。

四、词牌与主题的契合

《沁园春》长调适合铺陈今昔对比，贺铸以“京城繁华”与“漳滨落魄”的场景反差，借“宫烛分烟”的皇家气象反衬“客宦天涯”的孤寂，既符合词牌“大开大合”的结构特点，也将个人命运融入时代文人的普遍困境，使词境超越个人伤怀，兼具历史感与现实批判性。

作者简介：

贺铸（1052年-1125年），北宋词人，字方回，又名贺三愁，人称贺梅子，自号庆湖遗老，出生于卫州（今卫辉市）。

他出身于世代担任武职的军人家庭，17岁到京城汴梁进入官场，自十七岁至四十岁，一直在侍卫武官系统里磨勘迁升。后经苏轼等举荐改入文阶，曾任泗州、太平州通判等职，晚年退居苏州。

贺铸存词280余首，词作兼有豪放、婉约二派之长。他善于融化前人成句，韵律精致，富有音乐感。其传世作品有《贺方回词》（又名《东山词》）两卷及《东山寓声乐府》《庆湖遗老集》等。

品读赏析：

贺铸笔下的浮世欢哀与宦海怅恨

北宋词人贺铸以“集豪放婉约于一体”著称，其《沁园春·宫烛分烟》通过京城暮春的繁华图景与客宦天涯的悲凉心境对比，演绎了一场“欢娱苦短、浮名误人”的人生喟叹。此词既含晏欧词的深婉细腻，又隐稼轩词的沉郁顿挫，堪称其“刚柔相济”风格的典型之作。

一、场景解构：从汴京春景到漳滨孤影的时空割裂

（一）上片：盛世浮华中的感官盛宴

开篇“宫烛分烟，禁池开钥，凤城暮春”以三组宫廷意象破题：

“宫烛分烟”化用韩翃“日暮汉宫传蜡烛”的寒食典故，既点明时节，又以“分烟”暗示宫廷特权与市井烟火的交融；

​ “禁池开钥”写皇家池苑开放，“开钥”二字暗藏从封闭到喧嚣的场景转换；

“凤城暮春”则以都城别称“凤城”（代指汴京）奠定繁华基调。

继而以“向”字领起四句，构建多维感官图景：

“落花香里”诉诸嗅觉，残红飘落中弥漫着春日将尽的微醺；“澄波影外”绘视觉，池水解冻后的波光映照着楼阁倒影；“笙歌迟日”写听觉，悠长的乐声在春日暖阳中回荡；“罗绮芳尘”融触觉与视觉，仕女们衣袂翻飞扬起的香尘，暗示着车马骈阗的热闹。四者交织，将汴京暮春的声色之娱推向极致。

“载酒追游，联镳归晚，灯火平康寻梦云”三句以动态叙事收束上片：文人雅士载酒驰马，直至暮色四合，转至平康坊（汴京红灯区）寻欢作乐。“寻梦云”化用宋玉《高唐赋》典故，将冶游之欢隐喻为虚幻梦境，为下片的情感转折埋下伏笔。结句“最多才自负，巧笑相亲”以冷眼旁观的笔触，勾勒出宴饮者恃才放旷、逢场作戏的情态，暗含词人对浮靡生活的微妙疏离。

（二）下片：客宦天涯中的精神荒原

换头“离群客宦漳滨”如惊雷破梦，以“漳滨”（今河北临漳，借指贬谪之地）点明漂泊处境。“离群”二字陡然割裂上片的欢腾，形成时空与心境的双重反差。“但惊见、来鸿归燕频”以候鸟反衬自身：鸿雁归巢、燕子回飞，而词人却滞留异乡，“频”字强化了时光流逝中的孤独感。

“念日边消耗，天涯怅望”直抒胸臆：“日边”代指京城，“消耗”谓音信稀少，词人怅望天涯，遥想汴京旧事，时空的阻隔让昔日“宫烛分烟”的盛景化为遥不可及的梦。“楼台清晓，帘幕黄昏”以时空叠印手法，将清晨登楼远眺与黄昏帘幕低垂的场景并置，从“清晓”到“黄昏”的时间流动，暗喻终日相思的煎熬，与上片“迟日”“归晚”的时间线索形成呼应。

结句“方年少，恨浮名误我，乐事输人”以悔恨收束全篇：正值壮年，却因追逐浮名而漂泊天涯，昔日平康坊的“乐事”终成他人所有。“恨”与“输”二字力透纸背，将个人仕途失意的悲愤与青春虚度的怅惘推向高潮，与苏轼“长恨此身非我有”的感慨异曲同工，却更添几分市井文人的直白痛切。

二、意象系统：金粉与苍凉的美学碰撞

（一）宫廷意象的双重隐喻

词中“宫烛”“禁池”“凤城”等意象表面铺陈皇家气象，实则暗含政治隐喻：

“宫烛分烟”既写寒食习俗，亦象征皇权对市井生活的渗透，与柳永“凤楼龙阙连霄汉”的宫廷书写相比，贺铸更侧重以“分烟”的细节暗示特权阶层与世俗享乐的交融；

​“灯火平康”中的“灯火”既是实写夜市繁华，也隐喻着汴京“太平盛世”的虚假繁荣——这种繁华在北宋末年已暗藏危机，与后来李纲“回首繁华如梦寐”的亡国之叹形成历史呼应。

（二）自然意象的情感投射

“落花香”“澄波影”“来鸿归燕”等自然物象被赋予强烈的主观色彩：

“落花香里”的“落”字暗藏春光将逝的伤感，与下片“无限悲凉”形成情感勾连；

​ “来鸿归燕”以候鸟的“归”反衬词人的“留”，化用晏殊“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时序感，却注入更浓重的漂泊之痛；

​“楼台清晓，帘幕黄昏”以“清晓”的冷寂与“黄昏”的苍茫，构建出词人独处时的心理时空，堪称“以景写心”的典范。

三、艺术特色：长调结构中的顿挫之美

（一）领字与对仗的节奏经营

贺铸深谙《沁园春》长调“以领字串起层次”的格律精髓：

上片“向”“载”“逢迎处”，下片“但惊见”“念”等领字如链条般串联场景，使“京城宴游—客宦漂泊—悔恨反思”的叙事脉络清晰而富有顿挫；

“落花香里，澄波影外”“笙歌迟日，罗绮芳尘”等四字句对仗工整，“香里”与“影外”、“迟日”与“芳尘”形成空间与时间的交错，兼具视觉美感与韵律张力，与周邦彦“风老莺雏，雨肥梅子”的炼句技巧一脉相承。

（二）虚实相生的时空叙事

词中存在三重时空交织：

1. 现实时空：下片“客宦漳滨”的孤寂处境；

2. 回忆时空：上片“凤城暮春”的宴游场景；

3. 想象时空：“日边消耗”的京城遥想与“楼台清晓”的终日凝望。

三重时空通过“向”“念”等领字切换，形成“今—昔—今”的回环结构，恰似秦观《踏莎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时空朦胧感，却以长调的铺陈更显情感的跌宕起伏。

四、文化语境：从“少年侠气”到“客宦悲凉”的人生蜕变

贺铸出身宋宗室（孝惠皇后族孙），却因个性耿直终身沉沦下僚，其词常兼具“侠骨”与“柔肠”。此词“方年少，恨浮名误我”的感慨，可与他早年《六州歌头·少年侠气》对照解读：

青年时期“锦帽貂裘，千骑拥高牙”的侠气豪情，在此词中已化为“断尽危肠销尽魂”的悲凉；

​“乐事输人”的喟叹，既指青春年华的虚度，亦暗含对北宋“重文轻武”体制下武臣（贺铸曾任武职）仕途受阻的愤懑——这种“才高不遇”的主题，与苏轼“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的期盼、辛弃疾“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的愤懑，共同构成宋代士人精神困境的三重奏。

而词中“宫烛分烟”的汴京盛景，亦成为北宋灭亡前的最后一瞥——数十年后，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追忆“太平日久，人物繁阜”，与此词的繁华书写形成文献与文学的互文，只是贺铸已提前在“乐事输人”的感慨中，预演了盛世背后的虚无。

五、结语：金粉世界里的清醒者

贺铸此词以“宫烛分烟”起，以“浮名误我”结，在汴京的金粉繁华与漳滨的孤影苍凉之间，完成了对“乐景哀情”的极致演绎。他既非柳永般沉溺市井欢娱，亦非苏轼般超脱人生困境，而是以冷眼观盛世，以热肠叹浮生，在“最多才自负”的狂傲与“断尽危肠”的卑微中，写出了北宋士人在理想与现实夹缝中的普遍焦虑。这种“繁华落尽见真淳”的悲剧意识，恰是贺铸词“深婉而丽密”风格的终极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