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钟——有声音的文献

李昌杰

泥范初裂之际，青铜熔浆势如赤金奔河，向钟腔的幽暗深处灌入。此为编钟生命之始——青铜在烈焰考验中不唯凝形，更是在等待声音的赋魂。金属熔液冷却、凝固，最终在匠人手中脱胎为一件件载音之器。当铜锡铅的合金在范铸中定形，每一口青铜钟胚已然在匠人心中按音阶秩序排列，如沉睡的星辰序列，只待敲击唤醒其心中埋藏的迢迢声谱。

战国时期的曾侯乙编钟群悬挂于壮阔钟架，六十五件器物严整阵列，仿佛青铜构筑的乐理雄城。彼时乐工持锤而立，目光灼灼于复杂的铭文标记——鼓部与侧鼓部，恰如乐师与青铜秘订的盟约点。木锤击下，青铜嗡然震响，一声钟体竟能分离出纯净双音，如同金石深处蕴藏的复调灵魂。钟架巍巍，乐音弥弥，非独人操钟铎，实乃青铜以自身精密结构应和着乐工的叩问，其声穿透两千余年尘幕，至今仍能令听者通体清凉。

编钟为音，远非仅为音。其铸造之始便深嵌礼乐的经纬。《礼记·乐记》云：“乐者，天地之和也。”大型编钟之演奏，尤显此理。三四人操锤棒分立钟阵，需目光如丝线相接，气息如清泉汇流。锤落棒起，高音如碎玉激扬，低音似沉雷滚地，众人气韵相贯，于金石铿锵间共同织就一片庄重恢宏的和谐音场。此非仅技艺之合奏，更是心灵通过金属振动达成共振，是在青铜传声筒里重构礼乐精神的“和敬清寂”，是华夏民族精神秩序在乐律中的显形。

钟体所铸铭文，乃青铜留给时间的密语。曾侯乙编钟3755字铭刻，述说着钟律调式、演奏技法，其价值不啻为一部镌于青铜的乐理原典。当1978年随州擂鼓墩地宫重光，考古者拂去尘埃，钟体铭文穿越两千四百年黑暗，骤然将先秦乐理体系如此完整地捧于今人眼前——这哪里是冰冷的青铜？分明是青铜开口，将一段凝固的声学文明史豁然展开。

编钟之声未曾止息于宫廷雅乐的消隐。1957年，河南信阳楚墓十三枚古编钟被悉心复原试奏。当《东方红》的旋律出乎意料地自这些青铜古喉中流泻而出时，人们震惊于其音色竟能穿越千年风霜，与现代旋律如此熨帖相融。这金石之声遂被铭录，搭载卫星升入太空，成为人类向宇宙递出的第一张声音名片，让古老东方的乐魂在星辰间回荡。

编钟之为文献，其字在铜，其言在音，其义在千年共鸣。

今人承古法复铸编钟，仅调音一道便含百般玄机。工匠需于既定音律与青铜物理特性间反复斡旋，减薄钟壁毫厘，摸索其金属声带最精确的振频。一锤一錾，非为征服金属，实乃与青铜对话切磋，唤醒其沉睡的基因记忆——让金石再度开口。

2025年4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曾侯乙编钟铭文与音乐体系载入《世界记忆国际名录》。世界终于辨识出这种青铜声音文献的本质：钟体纹饰为图籍，双音构造如密码，铭文记录是乐理，三者熔铸一体，在青铜中凝固为人类最早的“可演奏文献”。从此，每一声钟鸣都是古籍的书页被重新翻开，都是历史的声带再次振动。

今日湖北随州，新生儿的颈项间垂着编钟纹样的挂饰，其内流淌着钟磬清音。小学课堂里，孩童以编钟纹样勾画线条，以钟体音阶演算数学。当稚嫩手指拨动缩小复刻的编钟模型，发出清越声响时——此乃文明的心跳在青铜胸腔中再次搏动起来。

曾侯乙墓中，铜绿斑斓的巨钟静静悬垂。我们仰望这青铜森林：钟体便是书页，铭文便是乐谱，双音便是复调，每一次撞击便是历史的一次庄严发声。它从礼乐的神坛走向寰宇的舞台，从君王的庙堂潜入寻常的课堂，从泥土的掩埋升向星空的无垠。这青铜之音，从未真正归于岑寂，它只在等待下一个叩钟的手，等待将封存千年的和谐之声，再次交付给需要它的时代。

编钟者，青铜铸就之声书，永恒翻动于时间之掌。

编钟赋

夫金之为物，可铸兵戈，可镌鼎彝，然独有曾侯之钟，熔青铜为喉舌，化礼乐为筋骨，遂成有声之典籍，立天地之正音。今观其器，追其神，作赋以颂：

形器篇

昔周室制礼，楚匠逞巧。范金合锡，承考工之齐；铸形于火，夺造化之机。观其阵列：笋虡垂虹，悬六十五金精于穹宇；钮甬列宿，分八组音阶循星躔。钟体巍巍若山岳静峙，纹镂纠纠似夔龙欲腾。尤见鼓部错金，铭文星布——正鼓镌宫商之字，侧銴刻变徵之符，身铭天书凡三千余言，此非饰纹，实乃青铜自怀乐律也！

声律篇

若执槌轻叩，玄妙立显：一钟竟孕双音！正击若幽谷松涛，侧叩似清涧流泉，二声相谐，自然成韵。测音器辨其微，五音分内不逾毫厘；物理师究其理，方知合瓦之形藏天机。昔人无频率之识，却借目力丈量、以耳力调铣，削锉之间暗合声波共振之秘。至若众钟齐鸣，高中低音列阵如云：高者如凤唳九霄，中者似玉磬振殿，低者若雷动八荒。三四人执槌棒协奏，竟生百人乐阵之威，此非人胜天工，实乃金石应和于太虚！

文脉篇

钟架横梁铭文昭昭：“姑洗之宫，浊兽钟之商”。十二律吕纵横交织，六国音名互证源流。七百年后，《史记》所载“三分损益法”，早在此青铜经纬间运转自如！更闻楚王熊章为曾侯铸钟，诸侯礼乐铭于吉金。试问寰宇之中，孰有文献如斯？身兼乐器、典籍、法典三重魂魄——奏之即成雅乐，读之可溯律法，叩之如启先秦乐宫之门！

传承篇

越两千四百载春秋，随州古墓惊现神物。今人抚铭文如触脉动：卫星载《东方红》响彻天外，稚子随课堂钟韵演算勾股。联合国授以“记忆名录”，寰宇共珍此声文合璧之宝。复见匠室之中，新火再燃：少年以激光测铣调音，少女按三维建模塑范。古法今术交融际，曾侯乙钟复生双音，再诵《鹿鸣》之章！

赞曰：

昔者青铜铸形以载道，今朝金声玉振而通神。

身铭天书承太蔟，器纳乾坤奏云门。

纵使深埋千祀，终有重光之时——

盖因华夏正音，从不为岁月尘封！

（《编钟赋》全篇依古赋体例分段立骨，熔铸工艺、声学、铭文、传承四维，彰显“青铜有声文献”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