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游散记】（三）又见平遥

行者

　　记忆还留那年夏天平遥古城里，古老的的青砖上都是历史的印记，烟火气从“日昇昌”票号斑驳的门匾下弥散开来，游人如织，摩肩接踵。这座被联合国称为“明清时期杰出范例”的城池，以六千余米城墙围拢着五个世纪的呼吸，每一块砖都浸透商帮驮马踏过的尘埃。

　　然而古城的热闹如一层浮金，真正的厚重，却深藏在城外两座静默的梵宇——双林与镇国二寺，它们与古城并蒂而生，共列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上次跟团到访，行色匆匆，没空涉足那十二公里外的幽径。

　　早晨从晋祠出发，走过畅快淋漓的高速，穿过阡陌纵横的乡路，一小时后到达平遥城北十五里的郝洞村头，镇国寺的苍古之气便扑面而来。原名“京城寺”的它，五代北汉天会七年（公元963年)的敕建，为皇室祈愿所生。此时几无游人，唯闻风吹古槐，沙沙作响。

　　天王殿是元代遗构，清塑四大天王执剑、琵琶、伞、蛇，暗喻“风调雨顺”，眉目竟无惯常的狰狞，反带一丝平和。殿角一口金代铁钟悬垂，皇统五年的铭文在幽光中隐约，九百年时光锈蚀了钟体，却未能湮灭其沉浑余韵。

　　真正的魂灵在万佛殿。仰首望去，单檐歇山顶如巨伞张开，出檐近三米，檐角反翘，划出轻灵弧线。斗拱层叠如繁花怒放，宛如巨鸟舒展的羽翼。

　　更奇者，全殿无一根铁钉，全凭榫卯咬合，木与木的对话穿越千年风雨，依然严丝合缝。凝固了北汉那个短促王朝的虔诚。殿前两株古槐，虬枝盘曲。草木与寺同寿，枝干裂隙中萌发的新绿，恰似历史本身生生不息的隐喻。

　　殿内幽暗，十一尊彩塑自五代的光阴中浮现。释迦牟尼结跏趺坐于须弥座，手作拈花状；迦叶、阿难侍立两侧。菩萨丰颐秀骨，璎珞垂胸既有唐塑的雍容，又透宋韵的婉约。

　　这些泥塑的肌肤在微弱天光中仿佛仍有弹性，衣纹流畅如行云。除敦煌秘境外，它们已是华夏大地上仅存的五代彩塑绝响。那短暂的北汉王朝，却有着此绝美的文化遗存。环顾四壁，万佛壁画虽属清代，但置身其下，犹觉千佛垂目，梵音在耳。

　　最后一进院落，三佛楼巍然。这座明代建筑内存“三身佛”与五十二幅佛传故事壁画。画中乐伎飞旋的衣带、方砖墁地的庭院，佛国叙事悄然融入人间烟火，宗教的庄严与尘世体温在此交融。

　　出镇国寺，自城东北到城西南六里许，双林寺的红墙在树影间浮现。原名中都寺的它，在北齐烽烟中初立，宋时易名，取佛陀双林入灭的深意。

　　这里人明显多了些。一入山门，天王殿廊下四尊金刚赫然入目，高三米有余，筋骨贲张如人间武士，眉宇间却凝着“力拔山兮”的英武神魄。

　　双林寺以塑像闻名，彩塑两千余尊散落十座殿堂，冠绝东方，被学者赞为“真正的、独一无二的珍宝”。整殿的彩塑，娓娓诉说者佛陀由人到佛的故事。

　　千佛殿内，光线幽微处，一尊自在观音摄住我的脚步。她不是正襟危坐的圣者，而是左臂轻撑莲台，右膝微曲，右足点地，仿佛小憩方醒。面庞饱满如盛唐遗韵，双眉轻扬，唇角噙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透出超脱尘俗的怡然。

　　悬塑五百菩萨层叠环绕，乘云驭兽，衣袂翩跹，恍若凝固的佛国天乐。这些泥胎木骨历经六百年，色彩依旧鲜活，肌肤莹润似有弹性，令人惊叹匠人赋予泥土的永生。

穿行平遥，古城如一幅明清长卷，而双林寺的彩塑与镇国寺的斗拱，才是晋中大地的魂眼。游人若只在城中流连，便如读一部缺了结尾的奇书——那城外静立的双寺，才是文明血脉最深的震颤。

我独自漫步与平遥古城的城墙上，似听到这斑驳的青砖喃喃低语，诉说那悠远的历史。这座因穷而无力拆除的古城，在新的时代价值得到新的体现。想想我的老家青州古城，不免使人扼腕长叹！祸乃福所依，福乃祸是福，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四周云起，黑云压城，双林、镇国二寺已隐入远方的幽暗。我穿行于古城的小巷中，雨点啪啪落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古城更显古朴凝重。

　　一城两寺，恰似文化的三足鼎——古城展示着世俗生活的活态画卷；双林寺以千尊彩塑铸就东方美学的巅峰；镇国寺则以五代木构与彩塑，承载着建筑史与宗教艺术的孤本。

　　城里是人间烟火，城外是佛国净土。游人常困于古城的喧嚣，却不知真正的重量在城外。当万佛殿的龙槐在风中低语，当千佛殿的观音垂下含笑的目光，我听见时光的密语：真正的永恒不在鼎沸人声，而在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在木头与彩泥守护的千年誓言里。

（2025年6月7日游，夜宿平遥。6月17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