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的老父亲

海市蜃楼

日头像熔化的金子，泼洒下来，空气里蒸腾着灼人的热浪。

父亲的声音就在这时从听筒里渗出来：“在南门桥……信用社门口……来送我回去吧……”

心，猛地被攥紧。

这般毒日头，老头子怎会独自跑了出来？

疑问堵在喉头，却只化作一句匆匆的“好，我就来！”人已抓了车钥匙冲出门。

车疾驰过熟悉的街道。

目光在信用社（农商银行）门口焦灼逡巡，却不见那佝偻的身影。

日光白花花地砸在空地上，刺得眼痛。

莫非是桥那头的农业银行？

念头一闪，车子已驶过沉默的老桥。

农行门前依旧空空荡荡。

心悬得更高了，掉头重寻。

信用社门前依然寂寂无人。

我索性停了车，冲进那凉意森森的大厅，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依旧落空。

电话拨过去，那头终于迟缓地接起。

“您到底在哪儿啊？信用社门口没看到呀！” 我对着话筒几乎喊起来。

捏着发烫的手机，像攥着虚无的稻草。

“我……我就在信用社门口……″

可是，这门口不见有人呀!

我在原地转着圈，目光在车流人潮里拼命打捞。

终于，望见我家巷口那红绿灯下，一个身影正朝这边艰难挪动：

父亲一手紧攥着手机贴在耳畔，一手拄着拐杖，腰身弯折得几乎对折，每一步都踏得颤颤巍巍，仿佛脚下是险滩危崖。

眼眶猛地一热，我奔过去紧紧扶住了他。

他迟缓地放下电话，气息不稳：“听你小弟说，折子上到了一笔钱，我来看看……本想自己坐公交回去的，可走着走着，认不得路了……”

他嗫嚅着，声音里浸满了怕给我添麻烦的小心。

我的泪，再也忍不住，滚烫地砸落下来。

记忆的闸门訇然中开。

父亲，曾是那样高大挺拔，无所不能。

走南闯北，一张泛黄的地图，足矣。

村中第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是他蹬回来的，第一座敞亮的青砖平房是他亲手垒起的。

我是村里第一个腕上戴着精巧女式手表的姑娘，也是第一个脚上套着牛皮高帮靴的。

更清晰的画面，是初中高中那些年。

家与学校之间那十几里路，成了父亲自行车的轨迹。

他蹬着沉重的“永久”，我坐在后座，书包带子深深勒进父亲的肩胛。

夏日，他后背的衣衫被汗水洇透，在我眼前一起一伏地晃动，像一面无声鼓荡的旗帜；

冬日，寒风割面，他宽阔的后背便成了替我抵挡严寒的墙。

八十年代末，我上高一，父亲带我去荆州看望病中的大伯。

从羊楼洞坐上绿皮火车，在城陵矶换乘轮船。

一路，我什么都不用管。

江水浩荡，轮船鸣着悠长的汽笛。

饭点到了，父亲指着餐牌轻声问：“想吃点什么？”

少年心性浮华，我的手指径直点向贵的那一栏。

父亲沉默地看了我一眼，转身便去买了来，放在我面前。

那饭菜的滋味早已忘却，父亲无声的纵容，却刻进了年轮。

昔日凭一张地图便能纵横四方的父亲，如今竟迷失在这小小的巷口。

他那曾指引我穿越无数陌生城镇的头脑，竟在自己女儿安家多年的街巷里，失了方向。

衰老的降临，如一场猝不及防的偷袭，将曾经的山峦蚀刻成嶙峋的断崖。

他拄着拐杖，那颤颤巍巍的每一步，都沉重地踩在我心上——

原来生命中最坚固的山峦，也会被时光的流水冲刷得棱角尽失。

其实，父亲已82了，应该老了，也早老了。

只是我不愿相信而已。

扶着他走向车子，臂弯里那枯瘦的分量让人鼻酸。

猛然想起轮船上那顿昂贵的饭菜，父亲付钱时那沉默而宽厚的背影——原来那时他替我咽下的，何止是几张纸币的重量？

如今，他怀揣着那张存有“到账”款项的薄薄存折，在这座他已认不清轮廓的小城里艰难跋涉。

这小小的折子，在他心中，大约仍是他作为父亲身能给予的最后一点微光与凭证吧。

坐进车里，他枯瘦的手紧紧攥着那本存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我发动车子，后视镜里映着他低垂的、刻满沟壑的侧影。

车窗外，南门桥上车水马龙，喧嚣不息。

信用社巨大的招牌在烈日下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光，像一个巨大而漠然的时代戳记，盖在父亲佝偻的背上——

父亲，成了自己生命疆域里陌生的旅人。

车轮转动，汇入小城不息的脉搏。

父亲仍紧攥着那本存折，仿佛攥着一点未曾熄灭的、关于尊严的微焰。

我懂得，他那垂垂老矣的身躯里，依然执拗地燃着这样的火苗：

他要亲自来，亲自确认那笔钱，不过是在时光的狂潮彻底席卷之前，挣扎着证明自己尚非全然的负累——

曾经他的后背，是我眼中移动的山峦，安稳而沉默地载着我驶向一个又一个远方。

如今，轮到我伸出手臂，成为他暮年行路中，一根微小却竭尽全力的拐杖。

文字:李如英

图片:网 络 侵删

海市蜃楼：

本名李如英，70后，教育工作者。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湖北省楹联学会会员，湖北省荆楚田园文学社编委，咸宁市作家协会会员，咸宁市小说学会理事，崇阳县诗联学会副会长。在全国各类诗词小说等赛事中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