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石口寻独石

梁向东

赤城独石口号称“上谷之咽喉，京师之右臂”，因关口内有一座拔地而起的孤石而得名。
《水经注》称：独石孤生，不因河而自峙。
《宣镇图说》称：一名星山，一名丈夫石。
万历后期，兵部右侍郎、宣大总督郑汝璧曾题《登独石亭》“鞭至自何年，关门片碣悬。孤根疑拔地，远势欲擎天。镇朔当三面，名城寄一拳。登临偏慷慨，尊酒啸风烟。”
想来独石一定是峻峭雄壮的。十多年间曾多次路过独石口，数次寻觅未果。大明朝天子守国门是何等的魄力与担当。土木之变后，于谦反对南迁，誓死守卫北京；崇祯皇帝宁肯吊死景山，也不愿逃往应天府。正是将政治文化中心留在北方，才能使得中国变得更加强盛。想再去看看当年大明的北部边境，从草原天路东段一直向北，今年雨水充沛，起伏的草原一望无际，间或有村庄、树林，惹眼的是沿着山脊的大风车。起风了，阵阵寒意袭来，路上没有游客，车极少。在驿站中所有的服务设施都锁着门，遇到一个附近村庄来碰运气的商贩，内蒙的牛肉干、坝下的果干堆在面包车上。攀谈中得知，到月底才会有游客，现在早晚非常冷，有时还要穿薄羽绒服。

草原上有零星开放的艳丽狼毒花、黄色白色的不知名野花，一路走走停停，看到好景可以随时停车拍照，背景是养眼的绿和云天一线渐渐变淡的蓝色远山。从沽源小厂天路出来，吃完饭已是中午2点多，去老掌沟越野地尚有60多公里，于是决定从赤城返回。
过了两县交界的隧道，是北栅子，这是当年长城外的前哨所在，也是清朝宣化镇独石口路下辖右营游击将军的防区，路侧的山上开始有烽火台出现。
顺省道S241向前不远就是独石口城，明朝的旧城墙虽残破不堪，但依然耸立，是路城和卫城合一的周长9里包砖城池，也是当时除镇诚宣化外，与怀安卫城并列的最大的城。
省道贴着城墙西侧，再往西路基下是河道。看时间允许，动了再探独石的念头。村民指点“前行2里，右手就是独石公园。”还是老一套说辞，那就再找找。

前方河道中有机械在施工，再远处有一丛树。2里地很快过去了，那有什么公园、独石？
同行的郜同学说：还是我去问吧？车拐进村南的加油站，郜同学与加油员比划交谈了一会，回来后说就是刚才那丛树。
驱车返回，拐进河道边树林中的土路，掉头向北，路太窄了，车刚刚能过。很快来到一个岔路口，下车往河道里走，有条窄窄的青砖铺的路，砖头有大有小、但完整的不多，边缘大都带着白灰痕迹，仔细观察，有大的城砖、也有小而薄的房屋用砖，看规格接近明朝尺寸。
走了几十米，路边一个烛台还算完整，另一个倒地且破碎。有碑额为“东岳庙记”石碑，已风化斑驳、布满坑坑点点，幸好一些关键字还在。一只残破的石狮子头扎在地上。

绕过树丛，前面是一石包，裂痕密布，石包东部宽有15左右，高似乎6、7米的样子，边缘有老榆树，树丛中有亭。从东面看，靠南侧是土堆，上有水泥护坡，护坡上有株高大的榆树，榆树里侧是3米左右的石壁，石壁顶上是六角凉亭。土堆北侧堆积着几块一米多高的石头，再靠北是30余级的台阶，台阶顶部转向南侧。台阶北侧是水泥护坡，护坡上有几株大榆树。
拾级而上，北侧一株榆树被铁架支撑着，1米多的树身露出深深的空洞，但依旧枝繁叶茂，努力舒展着。南侧石包的顶上有条石的基座，基座东侧有赤城县政府制“县文物保护单位----独石庙遗址”铭牌，抬头望去，凉亭飞檐斗角，北侧有匾额“独石亭”。
顶部不过一亭之地。登上凉亭，长城在此犹如一个拳头深入草原，孤悬塞外，三面处敌，称为绝塞，堪称“朔方屏障”。长城外是茫茫的大草原。

石包西侧，看出是块上小下大的浑圆巨石，岁月划痕将其分为上下两部分，竖着也有些裂痕，是一块独立的巨石吗？九株巨大榆树的树冠将它笼罩其中，只有“突兀”、“孤秀”、“一石飞来”8个大字依旧颜色鲜红，石刻刀法古朴，气势不凡。这就是丈夫石，记得《丈夫石铭》曰：“孤塞拳石，故以名城。不倚墙壁，不附势形。不惧风雨，不避战争。屹然独立，因垂今名。丈夫出塞，可负生平。苟负生平，此石有灵。”
本以为是挺拔的打虎英雄武松，何曾想却看到个卖炊饼的武大郎。是石头风化了，还是河沙堆积淹没了部分石头？沧海桑田，岁月真是把杀猪刀。

独石旧庙是什么庙。
石碑刻有“独石新建东岳庙记”。
王崇献正德本《宣府镇志》记载：开平卫有东岳庙（在城东北隅，正统四年建，弘治二年移置东门外山上）；独石神庙（独石上，正统七年建，弘治年重修）。
孙世芳嘉靖本《宣府镇志》记载：开平卫东岳庙（正统四年建）。
《宣化府志》记载：独石神庙。《畿辅通志》：在独石城南，明正统七年建，祀土神。庙，乾隆年间仍在。
石碑正面刻有时间：“正统*禩龙*己未季春月望吉日”。其中：“禩”，指永久祭祀，后引申为泛指祭祀。“*禩龙*”四字可能有五行择吉的考虑。时间是正统四年三月十五日，与《镇志》记载相符，但方位看《镇志》记载是“东门外山上”，今立碑地在城外西南方位。
此处旧庙应该是独石神庙，祭祀土神。《周易》有“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民间有“土地老爷本姓韩，不驻东北就驻西南”的说法，土地庙一般会选择在村子的西南坤方或东北艮方。

独石庙遗址前立东岳庙碑容易使人误解。
有故事的东岳庙记石碑。
看点1:立碑人名后有表字，撰、书、撰额者却没有。
“奉议大夫、行在户部郎中 汝南 尹聪 撰”。撰文者为尹聪，散阶为初授（正五品），职务为户部郎中，行在是天子所在的地方，当时迁都北京不久，习惯上称行在。正统三年七月，户部郎中尹聪被派到镇守独石右参将杨洪处参理军机文书；九年三月，因临阵督军杀贼有功，升山东布政使司左参议（从四品），仍在杨洪帐下处理军机文书。十二年九月，杨洪升宣府镇总兵官，尹聪回京待安排。十三年六月，调任山西布政司左参议，督理保定易州薪炭。景泰元年六月，升陕西右参政（从三品）。尹聪作为军中文官为主将撰写碑文，不免有溢美之词。
“奉政大夫、翰林侍讲学士 文江 周** 书”。碑文书写者是谁：文江指江西吉水县。散阶为再授正五品奉政大夫，职务是翰林侍讲学士。翰林一定是进士出身，从进士中筛选：周孟简，永乐二年进士，堂兄周述是榜眼，他是探花，御批“兄弟齐名，古今罕比”，兄弟二人同为翰林传为佳话。周孟简在翰林二十年，始迁詹事府丞（职务，正六品），通常会兼任翰林院侍讲学士等职务，后任襄王府长史（职务，正五品）。宣德皇帝称其：“辅朕弟，尤胜于辅朕也。”周孟简谦退不伐，生平无睚眦于人宣德五年去世。正统二年十月，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读周述去世。周述文章雅赡、字体苍劲。永乐十六年吉水又出了个二甲头名进士叫周叙，正统十一年任翰林侍讲学士，且擅长行、草书法。但任职时间对不上。“翰林多吉水”，书写者存疑。

“奉政大夫、行在吏部郎中 *间 夏衡”。是碑额撰写者。夏衡宣德五年正月，时任礼部考功清吏司员外郎。五月，由吏部员外郎夏衡为本部郎中。正统八年十二月，升顺天府府丞（正四品），但仍留在内阁书制敕。十四年九月升太仆寺卿（从三品）。天顺元年四月，升太常寺卿（正三品）；七年五月，致仕。
立石：“钦差镇守宣府等处游击将军、右参将、都指挥使杨洪字宗道”。游击将军是职务。右参将是职务，正统初其权力相当于后来的副总兵。都指挥使既是职务，又是级别（正二品），此处是指级别。杨洪，表字宗道。名将，封昌平侯，曾任宣府总兵官。
碑记署名包含以下元素：官方立碑通常是级别、职务、籍贯、姓名；非官方碑：文人雅士会加表字、别号。
此碑，三个文官均未写表字，作为碑文歌颂主体的武将杨洪写上了表字。表现了杨洪重视文化和教化，难免有附庸风雅的意思。
碑记内容主要是讲祭祀的意义，修庙的原因，庙宇的宏大、华丽，杨洪的功德。特别是提到两庑有圣母堂，有多位圣母抚育婴儿，似乎是碧霞元君殿。明万历年间王锡爵《东岳碧霞宫碑》记载：“元君能为众生造福如其愿，贫者愿富，疾者愿安，耕者愿岁，贾者愿息，祈生者愿年，未子者愿嗣，子为亲愿，弟为兄愿，亲戚交厚，靡不相交愿，而神亦靡诚弗”。

看点2：碑阴记名与史料相互映证。
董工：
字迹漫漶不清。似乎有刘政。其后有卫镇抚、千户等人。
刘政。宣德年袭职开平卫百户，以孝闻。为游击将军杨洪部下，功升副千户。娶杨洪弟弟之女（杨能亲姊妹）。功升正千户、指挥佥事。正统二年，功升指挥同知。后与杨洪不和，调大同左卫。景泰年间升山西行都司都指挥佥事、都指挥同知，成化三年改调万全都司任赤城守备。《明实录》记载：六年三月，其子刘宁代父原职宣府前卫指挥使。《明史》和刘政《神道碑》记载袭职永宁卫指挥使。刘宁官至左都督，曾任大同、甘肃总兵官，赠广昌伯。
协力官：
“隆庆左卫：指挥黄宁，千户张兴、朱通、仇如”
黄宁：正统元年都指挥佥事任永宁卫城守备。八年五月，以追剿胡寇功，指挥黄宁升一级。十四年二月，以擒杀达贼功，升隆庆右卫指挥使黄宁为都指挥佥事。七月，都指挥同知任永宁卫城守备。九月，闻达贼犯边，弃城不守坐斩，遇赦俱宥死，降为事官送武清侯石亨处立功。景泰元年正月，令都指挥黄宁守永宁城。五月，以德胜门杀贼功，复职都指挥佥事。二年五月，与守备永宁长随（宦官）樊胜饮酒斗殴，谪守备永宁都指挥同知黄宁往杨洪处击贼自效。天顺三年三月，万全都指挥同知黄宁子黄纶袭父职隆庆左卫指挥使。

“怀来卫：指挥王林，千户陈良”
王林：正统六年都指挥使任怀来卫城守备。景泰元年五月都指挥佥事任怀来卫城守备。三年八月调柴沟堡守备。后升万全都司都指挥使。天顺二年十月，王林子王升袭职怀来卫指挥使。
“保安卫：指挥郭谦、刘*，千户朱达、程*”
郭谦：洪武三十三年替祖职调义勇卫中所副千户，功升正千户。永乐十四年调保安卫中所正千户，功升保安卫指挥佥事。正统六年十二月，亲侄郭瑄袭职保安卫指挥佥事。九年三月升指挥同知。功升万全都司署都指挥佥事。其后世袭保安卫指挥使。
刘*。据《宣府军户》，似乎是刘正，宣德四年七月，袭职保安卫指挥佥事。正统八年五月，升指挥同知；十四年二月，升保安卫指挥使。
朱达。永乐十年正月，袭职羽林前卫右所副千户。再调保安卫。正统三年伯彦山等处功升正千户。九年三月功升保安卫指挥佥事，随征迤北军前升授指挥同知。景泰四年六月，子朱永袭职保安卫指挥佥事，功升指挥同知、都指挥佥事带俸。后世袭职指挥佥事。
程*。据《宣府军户》，似乎是程道，宣德十年十一月，袭职副千户。正统三年伯彦山等处功升正千户；九年三月开平卫出境剿杀犯边鞑贼有功升指挥佥事。后世袭职署指挥佥事事正千户。

“蔚州卫：指挥沈萱，千户李远、杨*、韩*”
沈萱（《宣府军户》为沈宣）。洪熙元年，袭职蔚州卫指挥佥事。后世袭职指挥使。
李远。袭职蔚州卫中左所副千户。正统三年迤北伯彦山有功升正千户。后世袭职正千户。
“怀安卫：指挥何楫”
何楫。正统二年四月，独石操备都指挥佥事杜衡将独石等处指挥何楫、姚贵等二班官军内选精锐者千五百名，分作三班，每班五百人，更代回卫置备军装。天顺三年十一月，万全都司都指挥使何楫擅耕顺圣川官地，赎徒还职。成化八年三月，子何铭袭职怀安卫指挥使。
“万全右卫：千户江洪、张胜”
江洪。永乐二十一年二月，袭职万全右卫左所百户。正统三年正月因出境杀鞑贼功升副千户，加舍人时以小旗、总旗杀贼升所镇抚功，升正千户。历升万全右卫指挥使，正统七年五月调征麓川与蛮贼战阵亡，赠昭武将军。正统十一年二月，子江山袭升都指挥佥事，后功升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后世袭职宣府前卫指挥使。子江山任宣府副总兵；孙江桓曾任大同、宣府总兵官。后代有江昌国及武宗时乱权的江彬。

“宣府前卫：千户周贤”
周贤。袭职宣府前卫千户。功升指挥佥事，正统十四年从总兵官巡哨怀安城东及紫荆关；景泰元年剿贼洋河南坡，俱有功，升指挥同知、指挥使、都指挥佥事，守备西猫儿峪马营；五年协同副总兵孙安守备独石等八城堡，寻任右参将代替孙安提督八城堡。天顺元年升都指挥同知，寻升后军都督佥事仍充参将镇守宣府北路。二年任榆林城守备。当先迎战，斩虏贼数人，贼败走，追击中流矢死。天顺三年正月，周贤子周玉袭升为都指挥同知。官至右都督，曾任宣府、宁夏、甘肃总兵官。后世袭职锦衣卫指挥佥事。
这些协力官都是在原卫所支取俸禄，机缘巧合，正统四年均在右参将杨洪帐下听令的武官，人生机遇不同，有些人青史留名，有些人默默无闻，名字刻在石碑上任凭风吹雨打。

独石口独石犹在，亭是新亭，庙碑虽老却是别处的东西。寒鸦数点，废垒千重，西风漫卷残戟。断壁苔深，曾染征人襟碧。荒台暗埋箭镞，对斜阳、冷光凝砾。苔痕下，有前朝旧础，半遮沙迹。欲问孤石何处？但只见、苍崖乱云堆积。野棘丛中，或掩戍楼残石？登临忽闻铁马，似当年、鼓鼙声急。千年事，化磷飞、苔色月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