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学派、陈亮及其他

闲人

我们在永康游玩，不可回避两位历史人物，一是胡则，二是陈亮。这两位都是被永康人津津乐道，无论走到何处，总有人提及胡则和陈亮——这里是他的出生地，这里是他办学的书院，还有他们的诗词，他们的轶事——由不得你不关注。听多了，就会产生一些想法。

先说说陈亮。

我们这帮同学是哲学专业毕业的，即便学过一学年中国哲学史，也未必都听过陈亮的名字。当年使用的是任继愈先生主编的《中国哲学史》四册本，陈亮在第三册中占据一页多纸。印象中，老师似乎也没讲过陈亮的“哲学思想”。“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高校讲解中国哲学史，基本都是“胡适+冯友兰”模式，从孔子、老子讲到宋明理学。虽然陈亮也是南宋人，与朱熹有交往、有争辩，在有限的讲解时间内，一般是忽略不计。

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没有提到陈亮，这不是冯友兰一个人的态度，其实当下的许多国内外中国哲学史专著，或教材、通俗读本都没有提及陈亮。原因很简单，按照美籍华裔陈荣捷评价，一是陈亮“学无所承”，仅仅受到吕祖谦和叶适影响，是自学成才。二是陈亮思想集中于“以致用为主”，缺少形而上学的系统思想，算不得哲学范畴。虽然冯友兰后来在《中国哲学史新编》（上下册）宋明理学部分添加“浙东学派”一节，陈亮被给予大量的篇幅，主要是论述他的社会思想、政治思想。

陈亮被学界重视，是上个世纪80年代，浙江经济迅速腾飞，需要寻找一些历史根源和理论依据。以浙江的学者为主发掘出浙东学派——吕祖谦、叶适、陈亮的事功思想——证明浙江人会做生意，那是源远流长、名正言顺。当“温州模式”出现后，温州人开始集中探讨叶适和陈傅良、薛季宣的“永嘉学派”。永康依托小五金工业发展至今也是名列全国百强前25位，虽然没有个“模式”，但是历史上毕竟也有“永康学派”——陈亮思想铸就了如今永康"百工之乡"与"五金之都"的文化金名片，在逻辑上是讲得通的。

陈亮从哲学史上默默无闻到浙东学派的研究占有一席之地，这是极有意思的文化现象。 文化作为社会存在与历史进程的一部分，不仅形塑个体的价值观与生活方式，也影响社会的结构与稳定。陈亮在现实生活中究竟有多大影响，他的事功思想在当今创新创业民众中被多少人所认知，这是很难定性定量的。但是陈亮思想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作为曾经存在过的一份子，是绝不能忽略的。英国思想家威廉斯认为文化有三种存在形态：即残余文化、新兴文化与主导文化。主导文化意味着主流的文化体系与文化模式，传播主流阶层的价值观念与制度习俗。新兴文化则是代表新的意识开始觉醒，新的文化实践也逐渐形成。残余文化是指形成于过去，却一直活跃在文化过程中的事物。陈亮思想包括他的“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价值观就是属于残余文化，它们不仅是过去的某种因素，其社会位置也总是与先前的以农业为基础的专制社会阶段相关联。残余文化既与主导文化存在某种程度的对立，有时也可以被主导文化收编，从而区别于古旧文化。自南宋以来，陈亮思想称不上有多大的活跃度，他的诗词影响力似乎更大一些。由于改革开放以来起到鼓励民企民商发展的作用，“义利并举”思想还能够合理地存在于主流文化的框架之中。

文化现象，尤其是文化传播是件很微妙的事。在方岩五峰书院，一位学弟为我们叙述陈亮的生平和基本思想，顺便提及《二刻拍案惊奇》中一个故事——《硬勘案大儒争闲气，甘受刑侠女著芳名》——陈亮为了一个营妓在朱熹面前进谗，陷害台州知州唐仲友。学弟解释说，这完全是对陈亮的人品的污蔑。我是在三、四十年前读过《三言二拍》，对书中的内容已经没什么印象。学弟的解释反而激起我的好奇心，经过一番搜索，重读了《硬勘案大儒争闲气，甘受刑侠女著芳名》，还查到这则故事来源：南宋周密所著《齐东野语》，南宋吴子良撰《林下偶谈》，都有提及陈亮的这段轶事。还有南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中记载陈亮指使家仆将他人殴打致死而下狱（《宋史》也有记载），是好友辛弃疾、叶适四处奔走协调各方将其解救。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研究和宣传一个历史人物，没必要回避他的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