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团往事~18

十八子

第十八章：寒冬

1970年冬季终于到来了！内蒙古河套地区被白毛风撕成碎片。我裹紧兵团新发的军大衣，在零下二十度的操场上跺着脚，棉鞋里的脚趾头早冻得没了知觉。刘淑芬缩在队列里，像只被寒风折弯的芨芨草，她的搪瓷缸子边缘结着冰碴，那是早操前刚灌的热水。

"副班长，你看玉敏的眉毛！"林玉梅忽然用胳膊肘捅我。司玉敏正甩着两条麻花辫领操，呼出的白气在红扑扑的脸蛋上凝成霜花，两道浓眉结满冰珠，活像挂了两串水晶帘子。队伍里响起压抑的笑声，指导员抱着牛皮笔记本走过来，皮手套在寒风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报告！"我条件反射地挺胸抬头，棉裤腰上的铜扣硌得肋骨生疼。指导员掀开棉帽，露出鬓角的霜雪："解散后到连部汇报思想。"他的目光扫过队列，最后落在林玉梅皲裂的手背上。

炊事班的土灶台上蒸着黄澄澄的玉米面窝头，林玉梅正踮脚往大铁锅里倒白菜汤。我掀开棉门帘进去时，热气裹着饭菜香味扑面而来。"快帮我搅搅这锅粥！"她递过木勺，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煤渣。我搅着咕嘟冒泡的糜子米粥，忽然发现她棉袄后襟磨得透亮，补丁针脚歪歪扭扭——那是上个月我帮她缝的。

"指导员找你啥事？"林玉梅往灶膛里添着玉米芯，火星子溅出来，在她冻疮累累的手上留下焦痕。我搅粥的手顿了顿："还能有啥，学习总结呗。昨天斗私批修会上，淑芬说梦见回天津了。"

暮色漫进窗棂时，刘淑芬抱着毛主席语录进来了。她的兵团军装洗得泛白，领口磨出了毛边。"玉梅，还有剩窝头没？"她的声音细若蚊蝇，眼睛盯着案板上的干粮筐。林玉梅快手快脚地包了两个窝头塞给她："趁热吃，别让班长看见。"

煤油灯在土墙上投下摇晃的影子。我们四个围坐在大通铺上，司玉敏用铅笔头在草纸上画着什么。"看我新作的《屯垦戍边图》！"她举起画纸，上面歪歪扭扭的拖拉机冒着黑烟，几个小人儿扛着锄头站在麦浪里。刘淑芬噗嗤笑出声，随即捂住嘴："画得真像......像咱们开荒时摔的跟头。"

"淑芬，你想家不？"林玉梅忽然问。空气凝固了片刻，炕洞里的煤块噼啪作响。刘淑芬低头摩挲着语录本的塑料封皮："前儿梦见我妈在包饺子，那韭菜猪肉味儿飘了整条街......"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司玉敏赶紧岔开话题："明天我跟连长申请去打草，听说那儿能捡野鸭蛋！"

指导员的办公室里，铁皮炉子烧得通红。他摘下眼镜擦拭，哈气在镜片上结了白雾："小张，你是副班长，要带好头。"他从抽屉里拿出个玻璃罐，"这是我老家寄来的冻疮膏，给林玉梅吧。"我接过罐子，玻璃上还残留着体温。

第二天清晨，司玉敏真的抱回六个野鸭蛋。林玉梅把鸭蛋打进白菜汤里，金黄的蛋液在滚水里绽开，像六朵迎春花。刘淑芬捧着碗，眼泪掉进汤里："我妈说过，开春第一茬韭菜最鲜......"

雪粒子打在窗户玻璃上沙沙作响。我们围坐在炕上，听司玉敏讲她在打草时遇见的狐狸。"火红火红的毛，眼睛跟两颗红宝石似的！"她手舞足蹈，棉袄袖子上的补丁跟着晃荡。林玉梅忽然说："等春天来了，咱们在宿舍后面种点向日葵吧。"

月光透过结霜的窗户照进来，炕头的毛主席像在暗影里微笑。我摸着口袋里的冻疮膏，想起指导员说的话："扎根边疆不是口号，是要把心埋进河套的土里。"窗外的白毛风还在呼啸，可我觉得炕洞里的煤火格外温暖。

开春的时候，宿舍后面真的冒出了向日葵苗。林玉梅蹲在地里除草，棉袄上的补丁在阳光下泛着光。司玉敏把洗干净的绷带系在向日葵秆上，风一吹，白布条像一群白鸽在绿浪里扑棱翅膀。刘淑芬举着铁锨跑过来："看！我挖到了田鼠洞，里面有半袋子黄豆！"

我们望着齐刷刷的向日葵苗，忽然都笑了。河套的风掠过盐碱地，带来远处水渠潺潺的水声。指导员站在地头，军大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的笔记本上，大概又记下了新的思想汇报：关于四个天津姑娘和她们的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