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作冯妇:书法之路的再出发

笑言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冯妇者,猛士也。此处“妇”并非“妇女”之意,而是一位壮汉的名字。《孟子•尽心下》载有一则故事:“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这段典故一方面突显了冯妇的英勇,另一方面又隐含了士人对他“重操旧业”的讥笑之意。冯妇既是民众眼中的勇士,又是士人笔下的讽刺对象,颇具双重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正如现代人常在传统与现实之间反复挣扎,我们常常既想做一个勇敢的行动者,又担心被贴上“复出”的标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最早看到“再作冯妇”这句话,是在鲁迅《而已集》中。他借此讽刺政客退而复出,表达了对旧习的警惕。而今我借用这句话,并无讽意,而是坦然自况,表达重新拾起毛笔的复杂心境:既有迟疑,又带敬畏,也有几分重新上路的热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去冬迟迟不愿谢幕,困于雪城,百般无聊,恰逢书法家曲永仲先生的颜真卿楷书研习班补招学员,心中那片曾经沉睡的墨香之地仿佛被轻轻叩响。于是我报名参加,隔周一次前往学习,再作冯妇。</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许多人童年时都接受过书法或绘画训练,无论是家长督促,抑或出于兴趣,多少都有所接触。如今时常可见写得一手好字的年轻人。而我自己的书法启蒙,则承载着强烈的时代印记:我们用的是粉连纸印成的描红本和大仿本,那时不提倡张扬个性,欧体、颜体、柳体这些字帖名称也讳而不言,只能从大人们的闲谈中偶尔听到一二。那时的字帖统一印刷,字体呆板,是一种毫无个性的“标准楷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记忆最深的是初中时期。学业量偏少,班主任李老师教数学,见我们整日无所事事,便布置每周写一次大字。于是,我的书法基础是由数学老师奠定的。后来因字迹尚可,班级的宣传栏与黑板报便落入我手。这些片段构成了我最初的书法认知,恰如当代书法家孙晓云在《书法有法》中所言:“每个中国人的书写记忆,都是文化基因的显性表达。”原来,一支笔一张纸,也能承载如此深远的文化传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写字亦然,唯有常写常练,持之以恒,方可日益精进,所谓“熟能生巧”是也。相信许多人如我一般,追求书法之道未必志在成家立派,而是将其视作人生漫长旅途中的一种自我调和与静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沉浸写作多年,也痴迷高尔夫多年。我认为书法在本质上更近似于打高尔夫球,而非同属文类的写作。写文章是细水长流的工夫,可不断修订、雕琢,直至满意,许多人认同“好文章是改出来的”。高尔夫虽然需要成千上万次挥杆训练,但真正计分的,唯有球场上打出的那不可更改的每一杆。书法亦然,纵有多年笔法训练、碑帖临摹与创作构思,落笔之际,则是一锤定音,几无容错余地。从这一点看,书法比写作更难。所有具有展示性与比赛性的行为皆有此特质,因此才有悬念与遗憾,也因而使每一次的成功更令人心潮澎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年少时未在楷书上认真下功夫,伙伴间比拼的也多是潦草的“连笔字”,缺乏系统训练。反倒是篆刻方面稍有机缘,虽未正式拜师,却在王来和老师的篆刻班中,从懵懂无知到熟练刻石,作品也曾见报,可见专业训练的重要性。人生旅途中,有些机会倏忽即逝,若能及时把握,便是难得的人生馈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惜的是,人终须为稻粱谋。我的书法与篆刻爱好,很快被计算机代码淹没。只是每每看到别人的佳作,内心总会泛起一句:要是当年我没放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今生活节奏不再汹涌如潮,内心深处的一些小愿望悄然复苏。既有名师指导,又有时间可用,自当不再错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人工智能悄然崛起的时代重拾毛笔,颇具象征意味。同道者其实不在少数,我们书法班的同学多是各行业的成功人士,大家不约而同选择回归传统文化,恰似日本“书道疗法”的现代实践。当代台湾书法家董阳孜曾说:“电脑越发达,人越需要证明自己是‘人’。”的确如此,我们在宣纸上留下的,不仅是墨迹,更是抵御异化的生命痕迹。每次临帖时的屏息凝神,都是对碎片化生活的一次温柔反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开始我连“扁担横”都写不直,因手抖,楷书的横竟带出汉隶般的沧桑斑驳感。笔尖在宣纸上蹒跚学步,横平竖直的基本功,反倒比少年时更觉艰难。这让我想起京剧大师梅兰芳“返工练基本功”的故事,他晚年仍每日对镜练习最基础的眼神动作。艺术之道,从不以年龄为进退之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人之为学有难易乎?学之,则难者亦易矣;不学,则易者亦难矣。其实无需太多激励,书法如高尔夫般容易上瘾,一旦开头便难以停手。我始终相信量变引发质变,故不管三七二十一,埋头临帖。颜真卿的《多宝塔碑》描一遍、临一遍,渐觉毛笔运用稍有心得,再临《勤礼碑》数遍,方才摸到颜体楷书的一丝门径,初步体会到所谓“屋漏痕”的笔意质感。</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渐而,我对汉隶的雄浑气象也产生了兴趣,开始临摹《曹全碑》。偶然接触《乙瑛碑》后,又跟着练习。这种跨书体的探索,如同音乐家既习巴赫亦奏肖邦,每一笔都通向不同的精神世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愈发觉得时间不够用,却又在这密集而充实的节奏中感到愉悦。我能明显看到自己的飞快进步,但也明白蜜月期一过,进步将会放缓。然而谁又在乎呢?快也好,慢也好,兴致所至,心安理得。尽其在我,随遇而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与此同时,我也重新拿起了篆刻刀,因为印章是书法作品的点睛之笔。我一边刻印,一边回忆当年学印的情景。记得我结婚时,王老师特意挥毫题字相赠,笔力遒劲,意蕴深长。可惜后来我辗转数国,篆刻之事中断,师生也失联。如今,那把熟悉的旧刻刀引我去打听王老师的消息,谁知书协的老师竟告知恩师已仙逝。这消息令人唏嘘,人生常有遗憾,有的源于自己,有的则源于时光。我们能真正握住的,唯有今天。不负光阴,不负自己,才算活得清明。正所谓力学不倦者,自力者也。生有涯,知无涯,惟愿知有所属、心有所喜、笔有所归。</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半年翰墨生涯,最大的收获是理解了“不必再作冯妇”的真义。真正的热爱,不应是间歇性的“重操旧业”,而是持续的精神皈依。正如苏东坡在《东坡题跋•论书》中所言:“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阙一,不为成书也。”书法不仅是技艺,更是人心之照。这段书法之旅,让我在点画起落之间,重新捕捉到生命的节奏与心灵的韵律。每当夜深人静,墨香氤氲之际,仿佛听见赵孟頫在《书法十五论》中低语:“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使点画皆有来历。”赵体清逸俊朗,与颜体厚重沉着各擅胜场,互为补充。今春四月,再降飞雪。临窗习字时,忽见玉絮纷飞,墨影与雪光交映,顿觉胸中块垒尽消。心有所感,得小诗一首,遂展纸提笔,以新习赵体行书录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渥水河边柳未匀,东风犹带玉龙鳞。天公也作梨花梦,散落人间四月春。”</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此刻,我不再是那个犹豫是否“再作冯妇”的旁观者,而是走入墨香深处的修行者,行走于心,沉潜于字,于静中求进,于慢中得安。</p>